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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只携了极简单的行李,又回到这里来。秦如月无声叹息。原来一切的命运只是一次次充满风险的旅行,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住她那阴暗的逼仄的府宅下处,随时等待突如其来的使命,才是她今生惟一的归宿。

  她只有回到这里来,别无它处可去。

  在江南的那绝代风华、情爱纠缠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个真实的她,风尘仆仆,一个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

  她在新都城外的茶寮打尖,一路过来,心境已淡然了,只是仍有隐隐的痛,又不知纠结在何处。有点茫无目的地在新都喧闹的市集里游荡,只是不想立即回到日极宫去。回归以前的自己吗?其实心上早不情愿了。

  也就偷得半天属于自己的闲适吧,哪怕长时间茫然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平凡众生,也能让心境平淡得不能冉平淡。她很疲累,如果不能释然那些沉重的爱恨、存活、计算,她会被那些压迫到疯掉。

  然而天地间,人并没有时间可以单独存在着,她感到有人在扯动她的包袱。

  “啪——”看也没看,返手疾迅的一掌已落在贼人脸上。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愣愣地被打怔在原地,摸在包袱里的手不及收回。他实在没有想到,他刚刚碰到包袱就被发觉,甚至快得让他不及抽身逃跑。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视他,冷冽的眼神有不可侵犯的威仪。

  他挨了她一掌。

  男孩子的眼神很倔,被逮后直直地僵在原地,却毫不示弱地仰着头,也不说话,与她对峙。她微一打量这少年,不过是乱世中再平凡不过的生灵,瘦骨凸直的身子,面上浮着饥馑的苍黄。眼睛很黑,但是干涩,从内里闪耀出一些异彩来。

  她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愤怒,平静中眼前浮出自己幼年仓惶的身影来。

  “为什么偷东西?”她淡淡地问。

  “我缺,你不缺,我想借过来用一下。”男孩子的黑眼睛在她脸上猜测了半晌,方才开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透着苦难,口气里有种滑稽的不相称的礼貌。

  秦如月慢慢地笑了一下,看不清楚是什么含义,“是有教养的孩子呀。读过书?”

  “书不能当饭吃。”男孩子的手此时才从包袱里抽出,攥着两枚钱币。

  “你没我有骨气,”她笑,满是自嘲,辛辣无比,“我曾经被饿过五天,快没有力气的时候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腰里的钱多得都涌到了地上,我却指着那些钱告诉他:大爷,你的钱掉了。”

  男孩子脸上有种屈辱的神色,辩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不为无谓的骨气牺牲。”

  秦如月看着他,叹道:“你也不小了,是可以谋些事,其实不用偷的。”

  男孩子嗤笑,“没有人肯用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的,更会有人把你关起来当奴隶使,不给吃喝折磨致死也不过贱命一条无人理会。我被关过,打得半死,夜里杀了人逃出来,我可是亡命之徒。”

  秦如月看着他的眼睛,那里藏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和讥讽,显得过分成熟。干瘦的面庞罩了相当浓厚的污垢,但模样竟是相当英俊沉稳的,行动言谈不俗。

  “你没家人了?”

  男孩子转身毫不客气地用刚摸来的钱币买了五个馅饼,“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秦如月微微一笑,“以后就这样偷摸过活?”

  男孩子吞咽的动作一顿,攥紧手里的饼,踌躇着沉默了一下,眼睛里透出赧色的悲哀来,末了说;“不知道。”

  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少年显然受过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当与众不同,因为沦落,不得不恬颜街头。

  秦如月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乱世里残酷的掠夺和生存淘汰会让任何一个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扫地。

  乱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个烙饼吃完,将剩下的钱币装进腰包,抬头看着这个冷漠但亲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谢了。”

  秦如月唇角微弯,“你使了我的钱,便要还我。你没有事情做,我就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着头看她,“跟你走?你能让我干什么?”

  秦如月红唇中低吐出两个字:“杀人。”

  男孩子有一瞬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将领。不是在暗里杀人,而是在战场上杀人,你杀过人,可见你有胆气,你害怕吗?”

  男孩子又扬起讥嘲的笑,“害怕?有什么可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可笑,将领如果可以像你这样说做就做,那满大街走的岂不都是将军?”

  “你现在当然不是,不过如果跟了我,不须三年,这里没有哪个将军会比你更出色。”

  “多谢了!可惜——我不喜欢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乱发,欲扬长而去。

  “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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