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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这群看起来很有学问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辩说,已经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她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她闷头捏泥,个管人间是非,却有人咒她断子绝孙;诚如她好好地晒太阳,却来了一个男子,先给她更强的光与热,接着夺走她所有的阳光。

  她做什么都不对,是否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被生下来?

  她不祥,她晦气,她本不该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怀了胎,又流掉。胡子老翁说得没错,这就是断子绝孙。

  她颤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篮子,颤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头。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篮子掉落地,泥俑滚出来,砸坏了头身,她也倒了下来。

  她再无力气起身,但仍能睁开眼睛,望向天空,那里雾茫茫一片,应是星光璀灿,耀眼生辉,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颓然闭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里。

  飘飘渺渺,似梦似醒,依稀仿佛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倾诉着:泥泥儿,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们生也守,死也守;永远不分开……

  干涸数十载的泪水涌了出来,流进了嘴里,苦涩无比。

  她为谁守?谁又为她守?有人,便有伤害;有情,更是锥心痛苦。不如这样吧,她生是一个人,死为一只鬼,在那个未知的鬼界里,她愿独自来去,自生自灭,不知悲喜,不解忧欢,依然捏她的泥巴,晒她的太阳,就这么混沌过活,再也不要尝那苦涩至极的孤苦了。

  夜空里,一道流光划过,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随即灭寂不见。

  星子殒落了,一缕破碎的魂魄也坠进了大地深处。

  “泥泥儿!”

  谁在唤她?那声音彷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缥缈、迷离,却又显得急切、激动,不绝如缕地钻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唤她,想要她回头……

  不!她明明是窦云霓,生于明朝永乐二十年,经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统五年,怎么会变成了孔夫子时候的泥泥儿呢?

  可脸上不断滚落的泪,还有胸口锥心的痛,又是从何而来?

  泥泥儿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却也得到了解脱,从此不必再面对人世的苦楚。

  愿永世不再为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着。

  “好,本王成全你。”阎王如此答应她。

  “泥泥儿……”那声音更远了,原是焦急的呼唤,转为微渺的低喃。

  吴青?他在哪里?她极目望去,寻索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试图找出呼唤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见了的离青哥哥……

  不对、不对!她感到十分混乱。吴青曾经伤她至深,又怎会是一心守护她的离青哥哥呢?不,还是不对,她是大小姐窦云霓,不是被吴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儿啊。

  影像和思绪重重迭迭,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离青哥哥,你在哪里?”她慌了,往四周掩来的雾气大叫。

  雾气像来时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离青哥哥。

  他静静地站在小山头上,任凭风吹日晒,雨雪纷飞;他寸步不离,日复一日,安静且坚定地守在逐渐老去的泥泥儿身边。

  吴青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何不知道他回来了?

  他并没有变老,但脸上已添了风霜,眼里也多了沧桑,他始终注视着她,神情时而疼惜,时而苦涩,更多时候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忧伤。

  他为何不说话?她望进了他的瞳眸深处,那里波涛滚滚,并不如他神色般安静——刹那间,她读到了他的思绪,明白了他是怎么回来的。

  阳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为妻,好能真正植基于鲁国;他几经挣扎,为了巩固地位,报答阳虎的知遇之恩,终于决定舍弃泥泥儿。

  然而在昏礼那夜,他骤然见到她,他慌了,心虚了,他以为她过来质问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愿让她看到这场婚礼。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战鼓声起,季孙斯带兵攻城,阳虎这方不敌,而他是鲁国正统人士眼中的“逆贼”,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儿,就在她为他抚上伤口的那一瞬间,他彻底后悔了。

  原以为他可以娶妻又纳妾,但他做不到。他爱的人是她,他辜负不了单纯真心的她;但他背弃她在先,如今又准备逃亡,生死难料,他只能狠心抛下她,谁知她竟是一路紧随在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也听到她的喘气声,最后那一声撞地跌倒,令他再也无法克制地回过了头。

  回头,却是绝情的决裂。她要跟,但他若顾及她,势必会被抓而牵累她,情急慌乱之余,他口不择言,无情咒骂踢打,终于以剑挡住了她。

  他砍伤她后,一路怆惶,躲躲藏藏,费尽千辛万苦,逃回了吴国境内。他重回吴国朝廷,力劝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践,却又再度遭到贬斥。他失意之余,冒险穿过楚国,绕道巴蜀,意欲从秦国、晋国回到鲁国,却误入与秦为敌的西戎旧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虏。

  西戎王知他身分,便要他教他们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军师好友,跟随西戎王带兵攻打秦国,在一场战役里,他身受重伤,临死前请求西戎王将他葬到鲁国曲阜城外的小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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