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黑洁明 > 温柔半两 | 上页 下页


  翠姨进不得厅堂,在窗外偷看,回来总也要叨念几句。

  初时,她听着还会恼,到了后来,却也渐渐习惯了。

  那男人就不在意这事,若在乎她这女儿,也不会让事情演变至此,就算她去争,能争得什么?

  早些嫁出去吗?

  十五刚及笄时,她还想过,想着能嫁人。

  后来发现那女人总拦着,乾脆也不想了。

  她一双天足,娘家再有钱,人人都知她不得娘家疼,嫁到了夫家去也不可能得宠。娘嫁来时,嫁妆不多,就是几柜子的书,翠姨带着她搬到小别院时,把书也带了过来。

  她是翠姨带大的,翠姨教她识字念书,教她刺绣女红,翠姨虽然偶尔爱叨念,却事事都做好。

  那时她原想着,就住在这城外的小别院,也没啥不好。

  然而,前些日子,翠姨却病了。

  当她试图到大宅和二娘说,想让人请大夫来替翠姨看病时,才发现那女人有多狠,可以多狠。

  “病了?”

  “请大夫?”

  “丁翠可不是我们温家的人,你娘当年可说得明白,丁翠不是陪嫁丫头,是她的姊妹,我们白养她那么多年,吃穿用度样样没缺她一个,可是她赚到了。”

  “我的姑奶奶,咱们家里老老小小的,有上百口要吃饭,老爷赚钱辛苦,可不是为了让小姐您这样撒银子的。”

  她记得自己站在那偌大的厅堂里,看着那女人穿着金丝绣裙,小小的脚踏着五彩绣鞋,坐在圈椅上,脸上涂着上好的脂粉,手上留着长长的指甲,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她,一边用那朱红一般的唇喝着热茶,一边冷冷吐出那些字句。

  “不就着凉吗?睡个几日不就好了,需要请大夫吗?”

  她无言以对,只觉心寒。

  看着眼前那女人的冷眼,她清楚明白,那女人不只讨厌娘,讨厌她,也讨厌翠姨。

  没有再多说一句,她转身离开那栋大宅。

  她尽力照顾翠姨,但翠姨情况越来越差,上吐下泻的,到了昨天深夜,已虚得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了。

  见状,她拿了件旧衣,连夜将它改成了男装,翻出了娘的玉珠子,天一亮就换上了衣,决定把这珠子拿到当舖当了。

  玉珠子虽然是娘的宝贝,却不是她的。

  可翠姨却是她的翠姨。

  苏州城不小,人极多,大家闺秀足不出户,不抛头露脸,加上她穿上了男装,束起了发,还有一双天足,又套着男人穿的布鞋,她不认为真的有人会认出她是谁。

  她夜里思前想后,清楚当了这玉珠子,她才请得起大夫,更重要的是,她需要这笔钱,除了帮翠姨请大夫,她还有别的打算。

  大宅每个月都有给月例钱,但那些银两不多,就是一个刚好的状态,那女人不曾给他们多留一点余钱,这些年,大宅那儿给的月钱一年还比一年少。

  若再这样下去,老爷若有什么万一,那女人定会将月钱给断了。

  翠姨是跟着娘从北方娘家嫁过来的,除了女红,也懂诗书,从小就教她读书写字,翠姨尽力将她当小姐养,可人在城外小院,一开始这儿还有几个丫鬟帮忙,随着年月过去,那些灵巧的丫鬟们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这儿就剩一个看门的老仆邱叔帮忙洒扫庭院。

  邱叔老归老,人倒是挺好,见她不得爹疼,觉得她挺可怜,时不时就会和她说些早年和老爷子一起出门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爷子,不是现在的老爷,是老爷的老爷,是她爷爷。

  老爷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却也过关斩将,她从小听邱叔说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当故事听着,她是个姑娘家,在这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门行商。

  可久了,还是搁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爷和那女人看他也碍眼,于是才支到了这小别院。

  后来,又来了一个眼睛不好的远方小堂妹云香,和老爷有些个远到不能再远的亲戚关系,爹娘死了前来依亲,虽是个远亲,怎么样还是个亲戚,那女人怕落人话柄,一不能赶,又不想留,也扔到了这儿来。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条腿的车夫陆义,也带着一头老驴和驴车,让那女人给差到了这儿。

  陆义异常的沉默,虽然会做事,可问他什么,他也不大吭声。

  讲好听点,那女人是赏她一辆车,说白了,那是嫌着他碍眼,瘸了腿扛不动重物,模样不好看,又不会说话,乾脆差到她这儿来。

  虽然多了几口人吃饭,女人也没多给点月钱,让小别院这儿的日子早快过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来,是翠姨做女红,请丫鬟偷偷出去卖给其他妇人,他们才能过得了日子。

  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两天,翠姨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可她吃着、用着,偶尔去了大宅,见了那儿的佣人,从他们不屑的眼神脸色,从那些丫头穿得比她还要好的衣着打扮,也看得出来自己被人瞧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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