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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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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迫抬眸觑他,乌黑长睫上犹挂着晶莹泪光,他面目柔情缱绻,万缕怜爱,十指力道缓缓放松,怕抓疼了她,这般的凝视,她早已熟稔到不行,他总是如此望着她,好似她无比珍贵,世上再没有其它人事物足以比拟,换成任何一位女人,得夫如斯,夫复何求? 是她不懂知足惜福吗?她被他所深爱,她没有骄傲、没有欢喜,她宁愿他不爱她,宁愿他视她如同一般人,对她无情、待她冷漠,她也就不会日夜倍受煎熬,痛苦翻腾…… “我认得你,你是赫连瑶华……”她低喃:“我的夫君……” 赫连瑶华松口气地轻吁,没错,她是白绮绣,他多心了。 他轻轻磨搓她苍白颊畔,她摸起来像雪,冰冰凉凉,他以掌心掬捧她脸庞,试图将自身体温过渡予她,两额相抵,气息交融,他感受到她浅浅吐纳的暖热,险些要为此而湿润了眼眶。 她失去生命这段日子,他不是没有做过类似举动,可她不曾响应过他,无论两人靠得多近,都不会有芬芳温息温暖他,即使他亲吻她,也吻不到属于生命的热度,此刻,她正在呼吸,小小的、规律的,吐息。 “你不开心看到我吗?你不想念我吗?能重回我身边,你没有与我一样欣喜若狂的激动?……为何说出那番话?为何说你不想活?让我以为是谁占据了你的身体,我真怕醒过来的人不是你,绮绣,我真怕得到无穷希望之后的失望……”赫连瑶华像个孩子,枕偎在她肩颈,寻求安心依靠。 “……”她唇瓣蠕动,欲言又止。 “你不会知道我现在有多高兴,我等了你五年,整整五年,五年里,对我简直是度日如年,他们都说我疯了,连我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思念逼疯……”他执起她的柔荑,不曾忘记自己允诺过,此生绝不轻放这双手,他要牵着她,从年少到年老,从青丝到白发。 她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向来柔弱文静的面容,没有娴雅的笑意,没有感动的深情,没有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倾恋,她俯觑着枕在她肩胛的他,眸光竟有几分怨怼。 怨怼? 他的绮绣……怎会这般望着他? “我确实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高兴……你总是如此,一意孤行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不在意是否伤害别人,你从不问别人是否愿意……我怎么会开心?怎么会欣喜若狂?当我以为自己终于得以解脱,如愿逃离你远远,又被迫再度回到这里的时候?”白绮绣淌着泪,道出的话语却字字如冰似霜。 赫连瑶华怔然,他缓慢抬头,脑袋一片空白,他在白绮绣眼中看到她说那番话语的笃定。 “解脱?”他艰涩重复这两字。 她将她的死亡视为……解脱? 她将她的离世视为远远逃离他的……解脱? 他不明白,他与绮绣是教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他们两人自成亲那日起,不曾争执拌嘴过,他也没有招惹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来教她伤心垂泪,他们夫妻俩相敬如宾,她是他唯一深爱的女人,她是他心上最柔软的一部分,两人鹣鲽情深的种种情景依旧历历在目,何以她死而复生,竟道出教他震撼无比的狠绝字句? 她恨他吗? 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恨着他吗? “你就让我归于黄土,不是很好吗?我可以带走所有所有的恩怨,而你,仍能无知地缅怀我们那段虚伪的甜蜜婚姻,回忆‘白绮绣’对你的情意……这样不是很好吗?”白绮绣近乎自言自语低喃,嗓音缥远渺茫。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与你哪来恩怨?!我们的姻缘又岂会虚伪?!”赫连瑶华如坐针毡地倏然起身。 “我真羡慕你,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正因为如此,你才会用尽办法想救回我。若我告诉你,前尘往事,全是假的,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一直深深恨着你,我不是你所以为的‘白绮绣’,我不曾被你的情意所感动,我冷眼看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假装自己耽溺于你的宠爱之中,让你放松戒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寻找时机杀你,这样,你还会为我的苏醒而感到喜悦吗?!”她身子摇晃一下,过长的句子,耗去泰半力量。她说得既慢又轻,一字一字,清晰可闻。 言语的锐利,不在于用尽多少力道嘶吼咆哮,而是语意之中,道出了多少毁灭一个人的希望、自尊,以及向来认定的事实。 她用他爱极的嫩嗓,残忍地告诉他,她对他的爱,假的。 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关怀备至、那些轻声细语,都是假的。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病得太久,弄混了现实与虚无。你怎可能带着恨意留在我身边?绮绣,你只是暂时忘掉我们相爱,忘掉你有多爱我。”赫连瑶华稳住唇畔僵硬的笑弧,耐住性子安抚她,更在说服自己,五年不是一个眨眼即至的短短时日,她历经五年空白沉眠,难免意识混沌,兴许她在那千余个日子里,作了漫长的梦境,在梦里,他与她发生过嫌隙,导致她醒来之后,以为她依然身处梦中,连带将梦里梦外的他混为一谈。“你会慢慢想起来,想起来我们俩夫妻的感情,我会一直陪着你。你饿了吧?我让人替你煮食些清淡粥水,先垫垫胃,还得请大夫来为你诊脉,万一留下病根就不好了。” 白绮绣静默凝望“她的夫君”,他为她挪好软枕,要扶她先躺下休息,她并没有挣扎抵抗,任由他轻托着肩,躺平榻上,为她拢梳如瀑长发。 她确实仍倦着,这具甫苏的身体,没有足够体力支持她继续消耗,每抬动一次四肢,都有股它不属于她的感觉。 她方才几乎要被他所说服,以为自己对他的恨是不存在,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编织出来的恶梦,彼此深爱才是真实,但,她清楚,她醒来了,从教她痛苦挣扎的处境中,醒过来了…… 赫连瑶华待她的娇宠怜惜,是她最难忍的折磨。 为何让她回来?“ 为何还要让她回来…… “白书亭这个名字,你记得吗?”她闭上双眸之前,以叹息的方式,低声问。长睫阴影,深深遮蔽住她眼中光采。 “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听过,只是他的存在对你而言微不足道,所以,你没有费神去记。有多少的人,被你毁得家破人亡,你却连他们的姓名都记不住。”她不再看他,疲累睡去。 赫连瑶华半晌不敢发出动静惊扰她,直到她平稳呼吸传来,他慢慢贴近,感受着她的吐纳。 她的言词、她的反常、她眼底的阴霾,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曾见过如此模样的她,他可以编织许多理由来告诉自己,再给她几天时间,也许,她便会恢复成他所熟悉的“绮绣”。 然而,她提及一个人名,白书亭。 隐隐约约,模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 这名字,他并非全然陌生,许多年之前,好似在哪里听过谁提及…… 赫连瑶华遇过许许多多这类无名小卒。 他们有些自诩清廉洁士,不屑与贪官污吏为伍,他们处处高高在上,唯我独清,不食人间烟火地挟带天下太平的美丽远景,幻想世间没有罪恶、没有丑陋,行为古板、思想迂腐,像颗又臭又硬的粪石,阻挡在前方,净做些坏人好事之举,下场自然是被一脚踢开,除之后快。 他们有些曾与他处于相同阵线,联手抗衡主要敌人,待共同敌人消失,双方为各自利益反目成仇,原先的友好,虚伪得不堪一击,狡兔死,走狗烹,人的自私自利,在此表露无遗。 他们不见得与赫连瑶华有深仇大恨,不见得惹他不悦,就只是他们碍着了他要通行的道路…… 白书亭便是其中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绿豆芝麻官,专管谁家狗儿偷咬了谁家的鸡,树上果子落地该归东家大婶还是西家大叔等等这种闲杂小事的小官吏。 赫连瑶华记起了白书亭敦厚老实的模样,老好人一只,寒窗苦读三十载,千辛万苦才考取功名,为官时年纪已届花甲,足足大上赫连瑶华两轮有余,却得鞠躬哈腰恭称赫连瑶华一声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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