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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后来有人说,这水窖之所以有此奥妙,可能是因为水窖特殊的结构。那是一个地下两层,呈漏斗状的大空间,上下层当中一条引水道,外面闸门一开,水由此灌入,涨满水道,先流入下层,水位逐次上升,最后涨满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说是石材的影响,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块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质地来……

  “三泽水窖”成了个练嗓子的奇佳之处,说穿了,还不是当年三泽的祖爷爷编造出来的说法,好有个理由与隐密之处和他的只园情人私下幽会。

  然而,就拿了这样一则传奇性的说法,十年前,荒川丽子把良子诱到了后园荒废的水窖里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兴致勃勃的很愿意试一试。

  她人生最大的机会现在就握在她手里呀,号称是京都战后最大的一出歌唱剧“出尘之声”,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夺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竞争有多么激烈,众多强硬的对手之中还包括了荒川丽子,而她最后居然打败了她!

  良子会投入“出尘之声”的角逐战,实在是有点无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湾返回故乡,本来只打算探亲,恰巧就碰上京都文化单位筹制“出尘之声”这么大的盛举,整个艺文界、音乐界一片热闹,良子所遇,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她实在很难不被这股气氛所打动、所感染。

  这次回京都,良子内在有一处深埋的、压抑的情感起了变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宁。

  凭良心说,这些年在台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乐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儿可疼爱,闲来,在台北还有个艺文圈子可供她展现歌喉,交际酬醉,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良子没有感到不满足过。

  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不满足,直到,再度见到了铁舟。

  五年不见,铁舟已是名满学界的学者,当然,他那份名声是毁誉参半的。他变了不少,眉宇之间有一抹凝肃之色,招呼一千旧友为他们夫妇接风,也偕同丽子与他们夫妇小聚过几回,但是面对她,他并没有多少话说。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泽大宅的那一次,由于吉原临时应邀到东京出席一个讲座,良子没有跟去,她一个人留在京都没得照应,便暂时移至三泽大宅去落脚。那天铁舟亲自开车接她过去,自她返京,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两人的态度显得够生分的了。

  到了三泽大宅,下车之际,她那红色细跟的鞋子踩到小石子,差些跌倒,铁舟伸手扶住了她,两人身体靠得很近,他的手心有一种灼灼的温度,穿透她镂空的衣袖子,一种肌肤相亲的记忆感突然间翻涌而上,良子半靠在铁舟胸前,在两人绷张的空气之间,她望着他,他望着她。

  铁舟手抓着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些年,你丰腴了不少……”

  良子心弦震颤。那晚,躺在三泽大宅的客房里,她整夜不能成眠,一夜之间,那些悱恻的、缠绵的过去,不知从什么地方的一个缺口整个渗漏出来,整个淹没了她。

  原来,原来她自以为装得满满的那颗心,有这么大一处空洞在!

  她的脑子像一池水给浮萍塞满,也给铁舟的影子塞满了。朝朝暮暮,她见他总是独来独往,不苟言笑;见他与丽子相处,表面上和谐,两人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不大接近,接近的时候不大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神迥避着对方,良子不见他们一起吃晚饭,夜里,甚至不见铁舟回卧房!

  那么,这个形单影只的男人在哪里?几天后,良子深夜悄悄来到松林里的小屋——

  这屋子一向是铁舟最喜欢流连的地方,从前,他在这里醉心捏陶,现在,他在这裹封闭自己。

  孤灯下的男人,影子长伶伶的,旁边一只炉子,原本该温着酒,或烧着茶,发散着暖烟,可是那炉子一味冷冷寂寂的,跟它的主人一样。

  铁舟不快乐,在这座大宅院里,他寂寞而孤单,良子这样告诉自己。而且铁舟的不快乐,也许是她造成的,是她当年为了使他幸福,做了反而让他不幸福的事情。她突然又变回当年那个关心他、怜惜他的小女人,又重新掏出了当年对他的一腔爱意。

  可是,当她从后面搂住他清瘦的身躯,把脸贴在他的背心上时,她又发现到自己与当年绝大的不同,因为她脱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们走吧!铁舟,我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过新的日子。”

  这段时间在三泽大宅辗转反侧,被旧情所煎熬的女人,她只是没有去分辨,她是忘了她现在所拥有的幸福,还是想要抓回她从前失去了的幸福。

  事实是,对于人生的种种希冀和愿望,她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自信不足,甘心退让的女人了——如果良子自己不知道,丽子却知道,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改变。丽子的内在锐利得像一只刺娟,一根根刺都指向良子,在观察、在防御。

  那天晚上,她尾随良子到松林,冥冥中晓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在泥地屋子的长窗上窥见良子拥抱铁舟的那一幕时,一股恐骇感好像从地狱里窜上来,窜过她冰冷的脚心、她冰冷的胸腔,直窜进她响烘烘的脑子。

  她心神大乱。她怕,怕极了,觉得自己握有的爱与人生,再度要被掠夺而去了——

  尽管,她的人生事实上已经没有什么爱了,她与铁舟的感情已如同槁木死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铁舟竟无话可对,两个人总是在迥避对方。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田地?她也不明白。或者,她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但无论如何,铁舟毕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日子因他生、因他死、因他狂乱、因他痛苦,她不能没有他、不能失去他,不能让良子又来夺走他!

  虽然,那晚铁舟并没有反应,由背后看起来,他的姿势显得很僵直,然而,良子的一双手缠绕住他,像蛇一样、像蛇一样……

  丽子扶住发胀的额头,颠颠倒倒地走开,彷佛被蛇缠身的人是她,而她完全摆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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