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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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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周末,他和父亲浅见彻照样来到台湾跟母亲相聚,当他们到了中部一处著名的深山温泉区,准备度过一个轻松的家族温泉周末时,一通电话打到了他们下榻的旅馆房间内——父亲负责的名古屋厂产线出了问题,若是不马上处理,无法如期交货给客户的话,会社必须赔偿大笔的违约金。 事态实在紧急,父亲只好临时订了回名古屋的机票,但想到儿子与母亲聚少离多,便留他们母子两人继续在旅馆泡象,并安排好周日晚上母亲送他到机场时,会有浅见化学的外派职员带着他搭原本预定的班机回福冈。 这不是第一次公务繁忙的父亲必须一个人先赶回日本,所以他们三人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忆、时人,下次我们再三人一起来这里泡汤吧,说好喽。”临上出租车前,这是父亲对他们母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这个约定再也无法实现。 父亲乘坐的出租车,在山路上遇上从后方而来,满载大理石、煞车失灵的大货车追撞,整台车掉入数百公尺深的溪谷。 他和母亲是在旅馆的新闻上看到这则新闻的,那时还无法确定是否就是父亲所乘坐的出租车,但母亲仍带着他冲到事发现场等待进一步的消息。 他们一直等到太阳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员找到躺在谷底变形的出租车时,司机与父亲都已没有生命迹象。 他还记得自己看到父亲盖着白布躺在担架上被直升机吊挂上来的样子,当母亲掀起白布看到父亲满是血的面容时,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此崩解了。 接下来的记忆都很片段。 接获消息的浅见家立刻派人到台湾处理父亲的后事,日本的丧葬习俗必须将遗体在三日内火化,所有浅见家的长辈、他的爷爷奶奶、以及父亲的弟弟妹妹们全都飞来台湾参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难接受正值三十七岁壮年、浅见家培养已久的头号接班人就这么意外地魂断异乡,将矛头全指向他那个固执不愿复合的母亲,场面非常难看。 “你这个女人,若不是因为你,我儿子不会死在台湾!”这是奶奶凄厉的哭喊。 “你这个无耻的外国女人,贪图我们浅见家的名利还不够,现在连彻哥的命都被你夺走了!”父亲的么妹指着母亲边哭边骂。 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更加难听的话也一一出口,被挡在法会会场外的母亲几乎哭昏过去。 “时人,那个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亲!” “时人,看到没?外国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个自私的女人从未为你父亲着想过,才会导致这样的下场!” “时人,别听那个无耻女人说的话,你要做一个纯正的日本人,明白吗?” 浅见家的长辈围着他,对他说了数不清类似的话,日后也不断对他耳提面命。 当时的他只知道,他很伤心,挚爱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而迟迟不答应父亲求和的母亲确实难辞其咎。 父亲的法事,按着日本习俗于第一晚通夜守灵,在第二日告别式后正式结束,他被叔叔与姑姑们严密保护着,没再看母亲一眼,便离开了台湾。 父亲的死让所有关于台湾的回忆都变成苦的,年幼的他无法承受,于是决定全盘抛弃。 他只要当一个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台湾扯上任何关系。 他以为这样就安全了。 没想到父亲魂断台湾的消息传回福冈当地的上流社交圈,浅见家一直巧妙隐瞒母亲的台湾籍身分也因此曝光,最后传到他当时就读的贵族学园初等部,各种欺负霸凌的行为跟言语就冲着他来。 “听说他父亲被他母亲给害死了。喂,浅见,你身上流有一半杀人犯的血耶。” “我妈妈说,浅见家的长孙是个混血杂种,根本不是他们说的什么充满历史的高尚血统呢。啊,话说回来,浅见,你就是长孙吗?” “笨男人跟蛇蝎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组合啊。” 他气不过的时候,就跟同学大打出手,要不是爷爷数度跟学园理事长道歉又捐钱,他在那间学校早就念不下去。爷爷曾问他要不要转学,但他讨厌认输,更讨厌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亲,硬是撑着在那间贵族学园念到中等部卒业,跟同一群欺负嘲笑他的同学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业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爷爷送去东京的私立名门高校念书,他充满瘀青与伤口的叛逆期才告结束。 大概是把这辈子打架的分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顿悟拳头并不能解决什么,既然不能改变自己身上的血统,就用实力让嘲笑他的人闭嘴。 他把之前拿来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课业上,三年后顺利考进竞争激烈的东京大学理科一类,从此走上社会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爷爷强迫他在二十年后再度踏上台湾。 就算再怎么想避开,还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见了,他的母亲。 岁月对她相当仁慈,她并没有改变太多,再加上看着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许久未见的“母亲”,一个他不愿想起的名词。 他以为他已经是个大人,能将自己的情绪处理得很好,即使来台湾他也能成熟面对。 直到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触碰了他刻意无视已久的旧伤,他才发现那个伤疤下是个大脓包,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他非常没有风度地凶了她,将她独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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