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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就像往常一样,他还是这样护抱着她,曲着身,躺在这张折腾人的小床上。但他一点也不想离开,他的欲望还留在这小人儿温暖窄小的体内。他只想紧紧地夹着她的身体,感受那令人觉得安全舒适的热度与柔软。

  他又躺了一阵,凝望着贵蔚的小脸。

  他想着,被他用那些残忍的方法对待的恶人;他想着,被他藉反叛罪名给除掉的裕子夫,还有他的家人;他想着,那些被默默地出卖,却仍用崇仰、期盼的眼神眺望着求如山的人民百姓。

  他想着,贵蔚曾经是怎么看着他的……

  他还想着,她喊念的那声罪人。

  他闭上了眼,将贵蔚拥得更紧。

  对,是罪人。但有罪的人,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罪的人,他要她,活得好好的。

  贵媛安呼了口气,咬破手指,让指上沾满了血。

  趁伤口还未愈合时,他在自己的与贵蔚的左胸上,画了一个圈。

  他再咬破,在彼此的圆圈上写画了形状很像人的图腾。那人生了一个狰狞长角的兽首,四肢张牙舞爪地张拔着。其实这是远古的咒语文字,写成了,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便是画武罗,图腾是武罗先祖的形象。这动作是承继玉心的仪式,涛澜侯家的长子一旦成年,都要从父亲身上习会这方法。

  他再深吸口气,然后缓缓的,将自己胸上的血纹,靠上贵蔚的。

  紧紧地贴着,紧到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生命的鼓动。

  他开始有节奏的吸吐,待那巨大的痛楚一压来,他憋住气去承受忍耐。

  接着,他们黏合的胸口处,散出了一阵阵青绿的光芒。

  那颗玉心正被咒语的力量拉引出来,引渡到另一个主人身上。那是掏心挖肺的疼痛,是当你还活生生时,有人拿刀剑硬去挖你的心的庞大痛苦。

  最后,连咬牙的力气都用尽了,贵媛安张着口,痛到叫不出声来,青筋暴露,全身泛着涔涔汗光。他的下肢用力顶着床板,一手扭紧着床被,还有用那对贵蔚的专注凝视,来发泄着身体对抗疼痛的挣扎。

  可另一手,却是再加重力劲的,让贵蔚更紧密地靠着他。

  他不愿让这剧痛使他退缩,不愿让这仪式有任何间隙,使他这最后一次的付出有什么差错。

  他就这样独自忍着痛,将这半颗心交给了贵蔚。

  而依然睡得很沉的贵蔚,就这样静静地接受了这半颗心。

  贵媛安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走出了他的梦魇。他不会寂寞而死。

  这也是,他对她的谅解。

  还有,一个可能要好久好久之后,才能实现的承诺。

  如今是新春月,涛澜侯的府邸却没有喜庆的气氛。外头甚至是重兵环伺,将这府邸的外围守得滴水不漏。这些来自婺川柒军团的精兵,正在严密地看守一只差点把整个禁国给连根翻起的猛虎。

  同时,他们也在等待内廷的下旨。因为现下能判这只猛虎极刑的,也只有那太后一人。因为他太位高权重了,一时竟无人有权可以擅动他。

  那些嫉妒涛澜侯的人,各个都在引颈盼望着。

  那些曾依附过涛澜侯而升官发财的人,无不想破脑袋,想要撇清关系。

  这些炎凉世情,即使不出门、不问人,贵媛安都猜得到。然而,他一点也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就只有贵蔚的安危以及她孱弱的身子。

  他背着仍然虚弱的贵蔚,来到多褔院后头一处荒凉的宅子,那宅子平时是堆弃废物用的。

  他带她下了地窖,让她窝坐在铺了暖席的躺椅上,然后他便去搬开北面角落的一只大水缸,在那放着水缸的地上重重地踏压下去,那墙上便陷落成一道门。

  他回到贵蔚身边,仲手探着她的体温,仍是很高。她刚接纳了那半颗玉心,身体出现了这种风邪病痛的反应,是正常的。可贵媛安还是担心,便给她备了许多很好的药带在身上。

  而且,这也正好,他庆幸着,这样,贵蔚便没气力反抗他的决定。

  躺椅旁有张方桌,上头放了一件大棉袄,还有一只背在肩上的包袱。他都拿了过来。那棉袄灰灰旧旧的,却很保暖。他扶着贵蔚坐好,替她穿上。

  昏昏沉沉的贵蔚醒了一下,问:“大哥,你在做什么?”

  贵媛安又替她穿背好了那重要的包袱,然后跪在她身前,打开那包袱,像个母亲一样,叮嘱着即将要出远门的孩子。

  他拿出一只封袋,说:“蔚蔚,这是禄合票号的票子,有二十万两银子在那里头。这票号在每一州的州城里,问问人就找得到了。要收好,千万不要掉。”他将封袋藏好,又拿出一包装了印鉴的小袋。“这是存这票子的人的印鉴,记得,这不是哥哥或我们家人的名字,签字要注意,要和印鉴上的一样。”他都想好了,如果票子与贵家有关,一定会引起官府的追缉。

  贵蔚傻愣愣地听着。

  贵媛安收了小袋,又拿出一只刮伤严重的旧漆盒。他说:“这是八解散做的药丸。每日饭后一定要服,这样风邪才好得快。知道吗?千万不要忘记。好了之后,你就不会再生病了。”

  贵蔚迟钝地点点头。

  贵媛安又搜了好几样东西,贵蔚这才知道,这包袱里什么都有,有干粮、有饮水,有好多备用的灯烛、有碎散的零花钱,甚至连她捏陶用的工具与油彩盒都替她带上了。另外,还有一张地图。

  贵媛安一一叮咛。

  轮到那份地图时,他告诉贵蔚。“这地道,是先祖们留下的,它通往穰原东北二十里的春秧乡。地道路很长很迁,你要小心,切记不要走错任何一个弯。”

  这样的叮咛,仍让他不安心,他更不厌其烦地亲自指着地图,带着贵蔚在脑子里走完这一大段的路途。

  贵蔚终于渐渐清醒了,她望着贵媛安那在烛影下被映得疲惫、憔悴的模样,脸渐渐被悲伤的情绪给皱苦了。

  “到了春秧乡,就反向往西北走,走到穷川、荒州,那里便安全了。”贵媛安吐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说:“蔚蔚,要好好忍耐,独力走完这些路喔!”

  贵蔚低喊着:“大哥,我不……”

  “嘘!”贵媛安伸手,轻轻地抵住贵蔚的唇。“不准说不要,也不准说任何不吉利的话。”

  接着,贵媛安便将她抱起,走入那地道前段的阶梯。贵蔚虚软地靠在他宽暖的肩上,抓着他的衣裳,当他要将她放下时,她并不愿放手。

  贵媛安任她耍了一段性子,但最后还是狠心地拨开她的手。

  “大哥……”贵蔚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他说:“我不能走,那些人,每半个时辰都会巡一回。”他走了,会惊动这庞大的军团,到时谁也走不了。

  “那我可以留下来吗?”她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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