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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脱身,深怕会有熟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开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天鹅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乱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流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露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粗简的白上衣和卡其裤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避开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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