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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当家。”这一次她很清楚地听见门外有人在细微的乐音里轻喊。乐师染还在弹?

  她的右边有人起身,她确切地闻到了他的气味……不怎么好闻。或者,里头还有自己的味道。

  “进来吧,怎了?”尉迟恭疲累地问。

  英进门后,低声道:“今晚,白少把絮氏舜华的尸首烧了。”

  “烧了?”尉迟恭迅速抬眼。“怎么回事?”

  “英也不懂,就在晚上,白少忽然烧了她的尸首,将她的骨灰暂置白府里,择日与她爹共葬。”

  尉迟恭寻思片刻,问道:“那日你去上香,可注意到什么了?”

  “听说我去前,有灵堂也有棺木,但絮氏舜华的尸体一直留在她闺房里,白少不许人将她搬动。我私下问人后才知她死后,白少没有出过那扇门,就连柳家差人来,他也是在那间尸体房内回着话,直到戚大少去时,他才出来见客。那天晚上后,听说服侍絮氏舜华的婢女被白少亲手打残,转卖出去了。”

  尉迟恭想起那叫七儿的婢女。她是个机灵人,却不能算是一个好婢女,太容易被收买,他心里已知那婢女的下场,不问她转卖至何方,只问:“你去时,白起在灵堂前么?”

  “在,神色正常,没有异样。如果有人说,这是一对生疏的兄妹,英也不会意外。而且白起傍晚回复柳家,絮氏是他妹妹,断然不可能将她依一般食客之礼葬去。白家在北塘落地生根,他是第一代,尚未有白氏祠堂,也未有白氏家墓,将来他打算将絮氏父女移入白氏祠堂里,故不得以陌生人的葬法去葬她。但,他对柳家小姐情意深重,实在无法断绝与柳家合亲,因此选择折中之法,将絮氏舜华尸身火烧,暂掩丧事,以最快的吉日将柳小姐迎过门,再择日将絮氏与其父合葬。”

  尉迟恭闻言,眉间微折。现今四国皆以土葬为主,少有火葬方式,在北塘婚丧相撞,多半不是三年后再谈,就是将尸身暂且遁去故作无丧,所谓遁,就是让死气自府里消除,死气来自尸体,是以烧尸是最快方法。但,北塘观念烧尸不留全尸是大不德之事,将来是要双倍赔还给死者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因而小富家之上,从不做这种事。

  白起在宠爱舜华的情况下,居然做出这种事……

  他回头看床上昏迷的人儿,轻轻碰着她毫无血色的唇、没有进食下的削瘦脸蛋。他心不在焉地问:“柳家怎么回?”

  “白少此番作法虽大坏名声,但柳家十分满意他对婚事的看重,双方敲定在一个月内成亲,今晚烧尸之后,已经开始拆灵堂了。”

  “……是么?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小少爷们今日都平安,蚩留大人也捎短信报平安了。”

  “嗯,我知道了。”

  等英掩上门后,尉迟恭和衣倒在她身边。他目前没办法分神去推敲,白起在那幅戏水图倾注的感情不是假的,会烧尸定有原因。

  若是他……若是他,断然不舍烧尸,就算明知舜华借他人之身活着,他也会寻处风水好地将她身子小心葬起。他心头微地沉重,看向身边的人儿一会儿,小心将她搂入怀里,让她整个身子枕在他的身体上。

  他没有料到白起会烧尸。当务之急,他先救舜华要紧……他本以为白起会做足日子才让她送葬,哪知……哪知……

  若然怀里的人儿醒来不是舜华,他该怎么办?除非私下挖絮氏之坟,否则他根本没有任何名义得到絮氏的骨灰。

  思及此,他如坠冰窖,彷佛回到那一阵心如刀割的日子。每一天张开眼,惊惧今日还会看见谁的尸身,但他是当家,再悲痛也得主持大局。

  他是当家,再疼也得主持大局,所以,舜华要是真的……许多事还等着他。他是尉迟家的当家,不可能再持续守护她的日子……几天了呢?他思绪微钝,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日是第十天。

  等明天……再多等一天,不,再多等两天……他得恢复正常的日子。他拉过外袍紧紧将她包着,头隐隐痛着,试着让自己入睡。

  ***

  一具、两具、三具……

  他慢慢地走过棺木,送着他们的最后一程,来到最后一个,他脚步猛然停顿。最后一个……只有六具,怎会出现第七具?恍惚的意识知道棺木里是名女子,心里极为排斥上前看个究竟。

  是伊人,他想。棺木里的是伊人,他不会太悲伤,这正是他看中伊人的原因,少年连连失去至亲,他已经受够,所有的悲伤都在那一回用光了,所以,够了。是伊人,他不必上前看,也知道是伊人。

  尉迟哥。

  有人喊他,他回头,一名年轻女子负手微垂首笑着。这女子,不如崔舜华身长,他隐约可以看见她额际美人尖,肤色白,穿着北塘短衣,未有外衣,因为她长年躺在床上,不需外出的短外衣。

  他心头大惊。

  不要出现在我梦里!舜华,不要入我梦里!谁都能入梦,就是你不准!他怒极生恨,失态地将这女子一把推离棺木附近。

  剎那间,他身子猛然震动,意识尚是昏沉,但已醒了过来。全身布满冷汗,心里惊惧犹存,怀中有具身躯轻轻扭动着,令得他以为回到他少年时。

  此时此刻如同他少年时,尉迟家里的几个娃娃,被府里灰色的氛围吓到夜里不得眠,他一回府就爬到他身边,连夜里他都会被几个孩子压到惊醒。

  直到半年后,孩子忘性大,又活泼起来,但他当时正值少年孩子转成人,自是难以忘怀刻骨的痛。如今又有孩子在他身上学虫子爬,又是谁死了么……他麻木地想着,一个人的心得掏出几次老天才会罢休?天一亮他得平静些处理丧事,不能再惊吓这些孩子。

  思及此,他强迫合目,试着让自己心境平缓入睡。

  倏地,他睁开眼眸,全身僵硬。

  怀里的身躯像只发育不良的大老鼠,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扭得极慢,一会儿停下休息,一会儿又卖力扭着往上爬。

  终于醒来了么?是……谁?他曾自问若是崔舜华归来,他该当如何?

  他不去想,也不愿想。

  但,此刻他发现这只大老鼠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双手已经扣在她的细颈。

  要是崔舜华,就杀了她吧。

  就算你没有机会再回来,也要杀了她这个罪魁祸首!好不好,舜华?

  他对上她那双虚弱但盈着泪花的美眸。

  她见到他眼底藏着的杀机,流露短暂错愕,马上有气无力道:“絮氏舜华还没死。尉迟哥别掐我,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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