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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说别的,大量是说我的家乡锅山镇,提到锅山镇的许多男人和女人,特别是提到饭馆老板田发河的婆娘王佳梅,一听她我便明白了。她细皮嫩面弱不禁风的模样儿,在镇子里是出了名的。她还有一个名字,年纪大了以后不大愿意让人叫了。那名字叫妖精。据说是她的老爸在她小的时候逗她玩,看见小女儿生相妩媚可爱,一双眼水汪汪的,天生的勾人心魄,遂顺口叫了她一声:“你个小妖精!”不想他这一喊,旁边的婆媳与下人们竟跟着叫起来,一叫叫了好多年。

  很早以前,我从村中好事者那里得知,费飞和她有过一场要死要活的恋情。迷信的老人们也私下里谣传,那多年有人半夜常看见有狐狸从饭馆后墙跳出来。王佳梅是狐狸精下世。费飞让狐狸精勾引了一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费飞拉开架子讲,有些忘乎所以。按道理他在锅山镇的底细我亦有所耳闻。然而在他看来,似乎我并不知底。或者他认为他所经历的事情与我无关,或者他认为眼前的我干脆就不是一个现实的存在。他抬着头,僵僵的,像是面对虚空的世界。有时我想插一句话进去,也便立刻被他制止住。

  他不怎么喜欢我对他的经历发表议论。不过凭良心我又不能不承认,这竟是他一生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向他生活过的这个世界诚实地袒露心迹了。

  费飞讲完,天亮了。

  他如释重负。走了出去,永远地走了。他不是回他六楼的住房,而是直接出了楼门。外面有车等他去医院。他一面向院里的所有人告别,一面被我搀扶着上了车。司机小胡一旁朝我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悄声说:“嘿,老家伙,是癌。”

  小胡说罢,轻快利落地关了车门。

  费飞不知是不是得罪过小胡。但小胡那一副巴不得费飞如此的样子,还是很明显的。似乎在他看来,像费飞这样的老头子就该直接送进火葬场,进医院是脱裤子放屁——多一层手续。我没回应他。这正是作家大院——当今人们的做派。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费飞与其他作家的关系一直就很紧张。

  我看着他的车子出门,一阵哀伤袭击了我。

  连日来我的心一直都很沉重。不管怎么说费飞快死了。他是我的恩师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我从他身上感到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气息。那气息感染着我,让我一直处于巨大的感动中。他是知道自己病情后才找我的。他一五一十诉说自己的经历,尽管他声言我可以不写,实际他对我还是怀有期望的。单从这一点,我很感激他。是的,我感受到了他的爱。

  我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这个人。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终于一日,我拿起笔来,决心就费飞所谈的内容,以及家乡锅山镇的所见所闻,乃至于一些想象和推测,都串缀起来,构成这篇几乎不可能虚构的故事。

  2

  费飞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年轻时头发像马鬃一样,对称地分在两边。在女人眼里,这模样一定很帅。我两三岁的时候,他来到锅山镇。我猜想,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假如不是偎在母亲怀里吃奶,一定是坐在家门外的土地上玩土坷垃。当时他肯定没看出来,二十年后,我和他有这么深的缘分。

  他到我们锅山镇来,是因为有材料记载。解放前夕,准确说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在我们锅山镇发生过一次大的血战。大龙山游击队的一个小分队,三十来号人,在镇子临时留宿,由于地主王宝山的告密,被国民党的县大队包围在地主黄士杰家的宅院里,双方激战了一个晚上,结果游击队全体人员壮烈牺牲。他来锅山,就因为偶尔看到这一简短的记载,被它深深感动。为了了解这件事,他决定来体验生活,并试图将它写成一部震撼人心的长篇小说:《锅山风云》。

  当时他也是《骏马飞驰》的文章刚发表不久,人们都很关心费飞下一步要写什么,可以说颇受舆论注意。来之前,费飞也一再向外界发布消息,说他要到渭北地区一个名叫锅山镇的小山村里体验生活。他出发时,文艺界的同行甚至开大会敲锣打鼓为他送行,当时的报纸和广播里也予以报道。如此等等。

  但是他最终没能写成这本书。这一点不要说我,起初大家谁也不了解。费飞为此竟背起江郎才尽的臭名声。

  其实我知道的最清楚,那是我家乡的事情,没有写成的原因不怪费飞。这事情的本身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所谓的大龙山游击队的战斗,其实是子虚乌有。当时是二三十个乡民聚在一起赌博,有四五个游击队员在后院亦跟着赌。那个年代这算不得什么,太司空见惯了。并不是材料里说的游击队在开会。当地的地主王宝山之所以将此事报告给当时的国民党县大队,是因为他的叔伯弟兄王宝林也在其中。王宝林输红了眼,偷盗了堂哥王宝山的钱匣子。赶来抓赌的县大队也稀里糊涂,与游击队的同志遭遇上了。看到里面有人向外打枪,县大队一名队员应声倒地,大家才反应过来。于是院里院外对峙着,胡乱射击。双方并不像今天影视里看到的那样,懂什么军事作战。终了,外面扔进去几颗手榴弹,一切便结束了。这个事件的经过,当时临时县委一位好大喜功的同志向上级组织错误的报告,以讹传讹,才形成前面的故事。地主王宝山因此也以告密者的罪名,在解放初被政府公开处决了。过了许多年后,也就是“文革”结束,一九八二年十月国庆节的前夕,这件事才得到彻底的澄清。除几个游击队员之外,其余二十多个赌徒的骨灰从县城烈士陵园里被悄无声息地清理了出来。对这些人来说,竟也是无功受禄,白白享受许多年学校少先队员们的礼敬和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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