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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你有点像我母亲。”他把自己坐端正,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父亲是个波兰人。他当年去厦门,遇到我母亲。他们没结婚,有了我。母亲还未把消息告诉他,他就不见了,没留一句话,电话也打不通。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母亲去领事馆、旅游局打听过,什么都没打听出来。”说着他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有种温柔的怜悯。

  苏扬一言不发地看着拜伦。是什么让他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身世?圣诞夜的大雪?热橙汁?还是她这副天涯沦落人的悲惨模样?

  “就三千镑吧。”拜伦突然说,苏扬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怜悯。

  “机票是你买吧?”他又问。

  “是的,当然。”苏扬说着,嘘出一口气。

  农历春节前夕,苏扬申请休学一年,携拜伦一同回到上海。

  在电话里,她给母亲编了个故事:孩子是在英国怀上的,她和拜伦一见钟情。苏扬知道,故事只能这么编,管它听上去多荒唐、多可耻。

  母亲向来了解苏扬,知道她表面上乖巧贤淑,实则有天大的胆子。安排她去英国前,母亲也有过犹豫,但她料想女儿到了陌生国度,学业忙碌,贴心准女婿又给安排了“家庭宿舍”,出不了大错。母亲真万万没料到女儿的胆子竟大到这种程度:不声不响地怀了孩子,怀到四 个月了!

  母亲在电话里把什么难听话都骂遍了,还扬言要断绝母女关系,末了还是来机场接了苏扬。一见面,母亲的泪就止不住了,怨苏扬是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让她这个做娘的伤透了心。

  “好了,妈妈,这是喜事啊。”苏扬挽起母亲的胳膊。

  母亲拭去眼泪,不再说什么,又从头到脚地打量拜伦。这混血男孩长得是漂亮的,衣着也是干净体面的,乍一看倒是挑不出毛病,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会讲中文吗?”母亲问苏扬。

  拜伦微笑着说:“伯母您好。”

  母亲点一点头,笑容有些勉强。她看出这小伙子的毛病在哪里了。他的一身规矩装束和礼貌微笑是遮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玩世不恭的。

  当晚,拜伦在客房早早歇下。

  母亲来到苏扬房间,沉着脸问:“你们何时结婚?怎样结婚?”

  “也许要等毕业之后吧,到时再说。”

  “你昏了头了,找这种人。”

  “妈妈,我和他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苏扬,你和他真心相爱?你当妈活到这个岁数都是白活的?”

  苏扬心里震惊,却克制着不做反应。

  母女二人陷入沉默。片刻后,苏扬听到母亲近乎冷酷地问道:“苏扬,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你实话告诉妈妈。”

  苏扬转开脸,默不作声。

  “你们演戏演得真好啊,演给谁看?”

  苏扬落泪。她已无意探究母亲如何看穿了她的把戏。她只是压抑太久,已近崩溃。

  母亲上前搂住她,语气软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告诉妈妈。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啊?”

  苏扬抬起头看着母亲,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这一刻,她几乎愿意将自己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盼望告诉母亲,告诉她所有的真相。然而瞬间,她清醒了,克制住了。她知道这是必须由她独自承担的后果。苦与甜,悲与喜,一切只能由她独自承担。

  她对着母亲微笑,“妈妈,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拜伦挺好的。我们都已成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母亲再无话,只是坐在那里怔怔地沉默,片刻后起身回房休息。苏扬望着母亲的背影,听到轻轻的一声叹息。

  第二天早晨,母亲在早餐时对拜伦维持冷淡的客气态度,并说后续安排会尊重你们年轻人的意愿,你们想何时结婚都可以,反正你们都已成年,可以自己做主。

  母亲又说:“苏扬就留在上海养胎吧,我来照顾。”

  苏扬低头不语。拜伦微微一笑,说:“那辛苦伯母了。”他当天便启程返回英国。

  自拜伦走后,母亲对苏扬再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就像苏扬从没把他带回来过一样。这太不正常了。苏扬大气不敢出,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生活琐事上尽量顺母亲的意,让母亲开心。可尽管这样,母亲仍是不开心。苏扬想母亲或许猜到了什么。可母亲一直不问,她自然也就不说。

  母亲陪苏扬去医院做产检。苏扬留意到母亲很仔细地看了B超单,又跟医生询问胎儿大小及确切孕周。母亲在这方面可不糊涂,她知道女儿生理周期一直不准,仅凭末次生理期推断孕周并不可靠,还得看B超数据确定受孕时间。苏扬提心吊胆,却听医生说,人又不是机器,没有统一标准,在一定范围内,胎儿偏大偏小都正常,只要孩子健康就好。母亲没再问下去,苏扬却知道母亲在怀疑什么。

  母女间显然有了隔阂,但没人把心事拿出来讨论。她们似乎默默达成一致,就某个问题心照不宣。

  此后的一段日子,母亲寡言少语。有天夜里,苏扬竟然听到母亲在哭,继父在小声安慰,“事已至此,让她安心生下孩子吧。即便不和他结婚,以扬扬的条件,再找人也是可以的。”

  “生过孩子的女人,找什么样的人?”母亲的话语伴随着抽泣。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像我这样,找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

  苏扬心中凄楚,自觉愧对母亲。但她只有硬撑下去,装作若无其事。她要是表现出软弱或悲伤,或将真相和盘托出,母亲只会更伤心。

  为缓和母女关系,活跃家庭气氛,继父作出安排:全家一起去看上海新近流行的脱口秀。

  演出是火爆的,整个剧院座无虚席。节目也的确精彩,苏扬和母亲都难得露出了笑容。

  散场时,苏扬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一回头,竟是刘圆圆和她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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