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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后奶奶才明白,父亲强调的“门当户对”是什么意思。不同的成长背景带来炯然各

  异的行为方式,横亘在原本两个世界间的这一道深深的鸿沟,穷其一生也不能够填平。而贫穷绝不像古书里描写的那般美妙和诗意,捉襟见肘、穷困潦倒的窘迫将奶奶的爱情理想摧垮。生性倔强的她不肯向娘家求饶,咬着牙承担起生活的重负。她生育了4个子女,失去了其中的3个,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又不得不随着“支援三线建设”的大潮被远远“流放”到贵州省。

  我不知奶奶是否曾为她的选择有所悔意,其实,就算她曾有过念头向娘家屈膝也求告无门。她的被冠之为“臭资本家”的父亲早已被人民所打倒,并踏上一万只脚。昔日的繁华早已如烟花般坠落,只是在她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向我回忆她锦衣玉食的旧时生活:打蜡的木地板、水晶的大吊灯、如云的下人老妈子、华美的蕾丝长裙和精致滑腻的西点……从她小心翼翼保存的黑白照片里,依稀可寻往日盛世年华的痕迹:穿着刺绣织锦缎旗袍的少女,明眸皓齿,甜美无忧。可是,我看到的,却是被疾病和贫穷摧毁的妇人。如花的容颜和温婉的性情被岁月侵蚀,尖酸刻薄,暴躁易怒,要不整日整日不发一语,要不就无休无止地发脾气。

  爷爷是个性格懦弱的老好人。他一定很爱奶奶,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不如意的昔日富家大小姐。他没有多少文化,没有能力让她过上她梦想中的生活。他只有默默辛苦地工作,像一头终日俯首劳作的老黄牛,靠一己之力赚一份温饱。面对妻子无休无止的责难和抱怨,他只有宽容和隐忍,还有渗透到骨子里的一份怜惜。

  这些是我后来才明白过来的。当时的我,只感觉奶奶像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刁蛮而霸道,而爷爷,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怜虫,整日受着奶奶的欺辱。我痛恨着命运的不公,痛恨着奶奶的跋扈。却不料,多年以后,我也这样无休止地对着我的丈夫乱发脾气,他也如爷爷般退让和忍耐。我所痛恨的,变本加厉地在我身上体现。遗传,便是如此神秘莫测不可理喻。

  奶奶让我敬畏惧怕,不敢亲近,爷爷终日劳苦,对我无暇顾及。6岁的我,失去了所有的爱抚和慰藉。理论上有着很多亲人,却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天地之大,竟无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慢慢地收缩自己,像一只蜗牛,蜷缩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独来独往,终至失语。

  我喜欢藏身到客厅那张巨大的红木方桌下,一个人看书或发呆。这种隐蔽的环境让我感觉踏实和安全。有时邻居来串门,奶奶就和他们坐在方桌旁说话,我沉默地蜷缩在桌子底下,一语不发。通常两三个小时她们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有时我不耐烦,从桌子底下钻出,她们会失声尖叫,活似见了鬼!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从阁楼的窗户爬出去,坐在瓦片的屋顶上看天。天空很蓝,成群的鸽子“呼啦啦”地从面前飞过。我把袜子脱掉,伸出脚,感受着风的时速,有一种隐秘的快感。我想象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飞,无拘无束,飘逸逍遥。可是,总有多事的邻居发现我,然后高声尖叫:“裴裴奶奶,你家裴裴又爬到屋顶上去了!”然后我会被揪下来,站在客厅接受奶奶的呵斥。

  我习惯了没有爸爸妈妈的日子,习惯了奶奶的敏感易怒,习惯了以自闭来对抗这世界的冷漠。我上学了,上海的小孩自以为是又懦弱娇气。我满脸无所谓的漠然,独行侠一般在校园里冷冷穿越,倒赢得他们莫名其妙的崇拜和尊重,每天都有人在我面前献媚,于是我也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帮孩子的“头儿”。当然,这帮孩子全是班上的差生,我每天带领他们逃学调皮捣蛋。唯一不同的是我成绩很好,学习对于我不是难事,这让老师拿我没有办法。

  10岁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客厅里。他神色倦惫,风尘仆仆,脸上带着一种小地方人所固有的拘谨谦卑的笑容,脚下还放着一个肮脏的旅行袋,一看就是刚到上海的外乡人。

  “裴裴,快看这是谁来了?”奶奶喜悦地叫着,显出一份我不熟悉的慈爱。而那男子已经激动地站起身来,热情地对我张开双手。

  我冷淡地看了来人一眼,敷衍地叫了一声:“叔叔!”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像一个尴尬的定格。

  “裴裴,这是你爸爸呀!你怎么连爸爸都不认识了?”奶奶叫道。

  爸爸?多么遥远的称呼!我疑惑地望过去,那张脸依稀熟悉却又无比陌生。4年的光阴让记忆裂成碎片,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已成前尘往事。

  “沪生,你一走4年,连照片也没寄过一张,孩子都快把你忘了。”奶奶叹息着说。

  “是,我,我太忙,日子太艰难了。”父亲局促地搓着双手,想抚摸我的头,却被我冷漠地躲开。他颓然地坐回到椅子里,愧疚地低下了头。

  父亲原本只是来看看我,但见到我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坚决要把我带回凤凰城。于是,我仓促地收拾了行装,和父亲一同登上开往凤凰城的列车。

  在火车上,父亲给我买了烧鸡和汽水,一遍遍跑到卫生间绞湿了毛巾让我擦拭油腻肮脏的面颊。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但我看出他在竭尽所能地对我好。短短两天的旅程,我享受到了缺失已久的亲情的温暖。“血浓于水”,父女天性的亲和冲掉了时间以及他们的冷淡造

  就的隔膜,10岁孩子的心里没有积淀太深的怨恨,只要父母肯伸出手,孩子便可以重新承欢膝下。我很想扑进父亲怀里痛哭一场,哭尽所有的冤屈和不平,但长久的压抑让我已不懂得如何释放自己的感情。我近乎贪婪地享受着父亲的呵护和宠爱,表面不动声色,而内心里沸腾如火,我清晰地感知自己心底的坚冰在融化。

  我以为,自己从此有了感情的皈依。

  但幸福如此短暂,像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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