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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那一刻,我深深地被这个新生儿的美所震撼,所感动。我甚至已经忘了她是我的孩子,忘了此时此刻她还未脱离生命危险。我只是痴痴地贪婪地望着她,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地望着她,仿佛虔诚的信徒望着她的神。

  多年后我不断地回忆起这一个细节,刚出生一天多的婴儿静静地躺在恒温箱里,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柔柔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是粉嫩的,半透明状的,鼻梁挺直高贵,神态安宁而高傲。她的穿着睡衣的母亲痴痴地趴在恒温箱旁,醉心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这一幕如同一个经典的电影片段,千百次地在我的回忆中上演:大幕垂下,灯光熄灭,好戏上演,坐在观众席中的我,心神激荡,泪盈于睫。

  我奇怪当时的我,竟没有感到担忧和害怕,我心里竟满是对上苍的感恩和感激之情。它竟然把这样完美的天使赐给了我。这样玲珑剔透的安琪儿,连碰一下都怕弄疼了她。连呼吸大声一些都怕惊扰了她,连抱她亲她都怕亵渎了她。可是,她是我的女儿,我即将把她带回家,亲自哺育她,引领她成长,这是多么奢侈的一种幸福啊!

  恒温箱的边上有一个小孔,我小心翼翼地将手伸进去,把食指轻轻地放在婴儿的掌心,她立即握手成拳,把我的手指紧紧地攥在手中。像被电击一般,一种巨大的狂喜从指尖遍及全身,我不由轻轻地战栗起来。

  我不相信她会有残疾,我不相信她会有生命危险,我不相信她会有任何问题。这是我的孩子,我要把她抱回家,我要把她养大。

  我心中只坚定地闪现这一个念头,简单而执著。我只遗憾她没有睁开眼睛看看她不称职的妈妈,可就这样,我已经喜出望外,心满意足。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的孩子如此美丽?

  回到病房,母亲和桑都傻傻地站着,不知我去了哪里。我说去了病房,看了女儿,他们目瞪口呆,仿佛听见天下奇闻。

  为什么不告诉我,孩子如此美丽?

  我依然心满意足地叹息道。我怎知他们已没有勇气去探寻孩子的结果。他们谁也不敢去看孩子,看到悲惨无望的结局,宁可自欺欺人,选取消极逃避的方式,噩耗晚听一刻是一刻。他们怎知那弱小的生命竟然已成功地战胜了她人生中第一个灭顶之灾,在医术已没有任何办法挽救她的情况下自己拯救了自己。而她那刚动了手术的母亲,竟然独自去病房看了她,做了母女间第一次心灵和肉体的交流和沟通,又独自扶着墙慢慢走了回来。

  曾经,我如此置疑生命存在的意义,为生命所承受的万般压力和苦楚。如今,我的女儿用她稚弱而顽强的生命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生命存在之意义就在于在重压面前所表现出的坚韧与无畏。人只有在生与死的考验面前,在痛苦和灾难面前才能接触和感受到生活的本质和重心,才能真正领悟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在重压之下仍坚忍不拔的生命才能迸发出夺目的光彩。所以,在大自然严酷的生存环境里,人顽强地生存下来,并成为万物之主,正是源于这种柔韧而伟大的力量。

  所以,我的女儿,她怎么能不为自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所以,她眉宇舒展,神态自如,所以她面对“死刑宣判”,隐隐透出不屑一顾的高贵之色。

  主任李女士兴冲冲地跑进来,对我们庄严地宣布:“你们的孩子已经脱离了第一个危险期,现在,她已经可以进食了。所以,请母亲把奶水挤到奶瓶里,拿进去喂她。”

  我这才知道,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没有进过食,难怪她如此消瘦。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均雀跃不已,桑早已用最快速度将奶瓶洗净消毒。早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备好的奶瓶终于派上了用场。

  可是,我哪里有奶水?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的任性和自私。因为我不肯进食,到现在也没有奶水。我,拿什么去喂我的孩子?

  “主任,我的奶还没有,怎么办?”我已经快哭了出来。

  “不会没有,挤!”随着主任一声令下,我毫不害羞地掀开衣襟。乳房早已胀得鼓鼓囊囊,可我仍然担心,里面会有奶水吗?要是没有,我的孩子可怎么办?

  我笨拙地挤压乳头,痛得龇牙咧嘴,可仍未果。主任急了,大踏步走了过来,亲自操刀上阵。她猛一用力,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一向以“能忍痛”著称的我也不禁尖叫起来。

  “你是剖腹产,又没吃东西,奶水本就来得慢,现在硬要挤出来,肯定会非常痛。能忍吗?”主任是我的观众,因而态度和蔼。

  “挤!挤!”我忙不迭地点头。

  主任狠命地用劲儿,终于,淡黄色的乳汁喷薄而出。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为痛楚,而是欣慰。但是,说“喷薄”显然太夸张了一点儿,事实上只喷了那么一下,而且由于猝不及防还没接住。桑把奶瓶递过来,主任继续用大力挤压,我痛得死去活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奶水也只挤出了刚铺满瓶底的一点点。

  怎么办?我怎么这样没用?我自怨自责,急得满头大汗。主任却拿起瓶子看了看,说:“够了!”转身便走了。

  够了?我和桑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吃那么少?

  不待劝,我乖乖地喝下去两大碗鲫鱼汤。

  §21.顾美瑜

  裴裴莫名其妙地走了,而且是在芊芊这么困难的时候。真是令人费解。不过,裴裴一向就让人有些捉摸不定。我们3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话总是很少,声音也柔柔怯怯的,好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深层次的交流。但是,当她朗诵的时候,又极富张力和激情,那似乎又是另外一个人。因为芊芊的缘故,我和裴裴也成了好朋友,但私底下我们极少有两个人的交流和沟通,仿佛芊芊是一根纽带,将我和裴裴串到了一起,而当纽带消失,立即便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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