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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四


  辛子砚晕着,似乎不想再醒来面对那样的噩梦,金羽卫们对视一眼,没有试图去救醒他,却里里外外留下了很多人看守。

  今日之事,两大学士已成死仇,他们害怕之后还会出什么事,不敢再掉以轻心。

  刚才还凄清的牢狱里,现在钉子般站满了卫士,在暗处雕像般沉默无声,那些纷沓的呼吸声里,凤知微缓缓睁开眼来。

  她的牢狱斜对面的小窗,在不为人所察觉的角度,突然有光芒一闪。

  那是潜伏在暗处的她的护卫的暗号,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凤知微久久沉默着,慢慢擦干净身上脸上的痰迹,最终缓缓竖起手掌。

  她的手掌影子被油灯照射在墙上,一个直直的竖立的符号,属于她和她的暗卫的密语。

  “停止。”

  随即她慢慢的躺了下去,小窗上那点光芒不见,暗卫已经撤走。

  她却不知道。

  有一个人,在黑暗而又四处警卫的卫所内自在穿行,在几处不起眼的拐角里,他都停了停,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随即他一路向外走,一直到离卫所不远的稀疏的树林间,俯身背手看着地面,又跃上树梢,四面看了看方向,在树梢奔走了一阵,在某棵树上停了下来。

  他在树梢的树桠里找了找,找到了点细微的布丝,又在树身上看了看,看见了一些熟悉的痕迹。

  然后他站在树梢顶上,转了转身午,从怀里掏出个小镜子,对着某个方向,慢慢的做了个手势。

  经过巧妙反复折射的光芒射出。

  远处暗牢里凤知微斜对面的那扇小窗,光芒一闪。

  和先前暗卫和她打的暗号,一模一样。

  只是凤知微因为暗卫已经撤走,没有再抬头看小窗,她闭着眼睛,不知沉思还是熟睡。

  远处,那人却已经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抬起脸来,白月光照在半边脸上,眉目并不出奇,但目光偶一掠过,像风过了稻田青光一闪,锋芒慑人,却又瞬间隐藏。

  金羽卫指挥使。

  ***

  长熙十八年震惊天下、牵动两位大学士的“河内书案”,因了一场意外的死亡,最终的结局却是戏剧化的。

  辛大学士夫人得知夫君被押,误闯卫所大牢而身死,这事传到天盛帝耳中,老皇帝也怔了半晌。

  宁弈等人趁势在驾前说了许多辛氏夫妻恩深义重的情形,言语唏嘘,辛氏夫妻本就是帝京最奇特最有争议的一对,天盛帝以前也对这对夫妻的轶事有所耳闻,还曾开玩笑问过辛子砚,要不要帮他把他家那河东母狮给休了,另赐良配,结果原本哭着喊着要休妻的辛子砚立即脸都白了,一个劲的谢恩请辞,天盛帝当时还引为笑料,好好取笑过他一阵。

  虽然取笑,但是众人心里都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功成名就易变心,糟糠之妻不下堂几个男人能做到?何况还是这么不相配的一对夫妻。

  老皇抚膝沉默良久,最后叹道,“由来夫妻琴瑟相谐容易,生死相随却难,子砚不幸,却也大幸,这等夫妻情义,我辈不如。”

  皇帝如此评价,可谓难得,众人唏嘘落泪,气氛感伤。

  据说当时楚王殿下便有一句话“辛先生能对令其颜面扫地的糟糠之妻犹不离不弃,何况恩情深厚的陛下?”当即令天盛帝动容。

  随即便有恩旨,着“河内书案”押后再审,辛大学士暂且还家操办丧事,当然金羽卫全程跟随,虽说押后再审,但天盛帝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已经显露了出来,因为在辛子砚丧事即将操办完毕的时候,一道旨意释放了凤知微,以“行文妄诞,但系无心之失,着降一级留任,罚俸一年”,作为了对宁弈指控魏知“心怀谋逆,眷念前朝”的终结处理。

  凤知微出狱那天,正逢辛夫人下葬,半城纸钱飘洒,一路哀哭凄凉,辛子砚麻衣戴孝,神情麻木,被众人扶在前头,他不过短短几天,便瘦了许多,半鬓白发怵目惊心,送葬队伍一路过去,百姓无不动容。

  辛氏夫妻以滑稽搞怪闻名帝京,最后却给帝京留下了最为凄凉和动人的恩义传说。

  送葬队伍和迎接凤知微出狱的大学士仪仗,在南市街头迎面相遇。

  盛夏清晨阴霾欲雨,云层压得很低,檐角下黑色蝴蝶和苍白纸钱一同飞舞,扇起的气流也是窒息灼热的。

  长街尽头麻衣如雪,长街路口黑马上凤知微一身黑衣,白与黑,同样肃杀。

  马上的凤知微,和队伍前步行的辛子砚,几乎无可避免的第一眼看见对方。

  她在他眼底看见无尽的空洞和荒漠,不是什么都不存在,而是因为太满,干脆一起丢了出去,和命一起,等命来换。

  他在她眼底看见无尽的黑和深邃,因为留存了太多东西而成了空寂,那样的黑无惧却又哀凉,像在等着宿命最后的绝唱。

  默默对视,于长街的两端。

  中间是飞舞的雪般的纸钱。

  凤知微的视线,最终缓缓落在迎面而来的棺材上,脸色白而平静,勒缰,下马,避到道旁,躬身。

  四面百姓啧啧赞叹魏大学士的风度,赞叹着魏大学士对辛大学士的恩义。

  民间传说里,魏大学士是自愿陪恩师一同下狱的。

  所幸好人平安。

  金花们听着那样的赞叹,苍白脸色转红,浑身发抖。

  辛子砚却还是那个模样,痴痴立在八月的风中。

  然后他一脸空洞的继续向前。

  他伴着棺材,在万众目光下,在七位姨妹屏紧的呼吸里,在金羽卫紧张的按刀注视下,一步步向凤知微走过去。

  走至凤知微身前。

  凤知微默然伫立。

  辛子砚空茫漠然的抬头。

  然后。

  擦肩。

  而过。

  ***

  四面的风悠悠的荡,搅动着黑蝴蝶和白纸钱,辛家人就那么直直的过去了,擦着她的肩,仿若那一角躬身的人,从不存在。

  最大的恨,不是戟指当街口沫横飞的怒骂,能骂出来的恨,都还不够深刻。

  最大的恨,是来自内心深处强大而勃然的力量,唯有用力度压抑的沉默来表达。

  言语杀不了人,无需浪费。

  但有一分力气,都留着报仇。

  凤知微默然于街角,那些人再也一言不发,她却仿佛听见,那些走动的人们,连骨骼都在拼命挤压,发出格格的欲待碎裂的声响。

  等到队伍全部过去,她直起腰,上马,前行,面容宁静如初。

  他们见到仇人,用全身力气来挤压恨意。

  她当年见到仇人,用全身力气,对他下跪,流泪,谢恩。

  没有谁比谁更苦,苦的只有这天道循环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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