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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午后,戏也散了,饭也过了,诚亲王跪请康熙游园。康熙很有兴致,招手叫几个皇孙跟在身边一路往西去了。胤祥跟在队尾,身影从视线一消失,我的右眼突然猛烈地跳起来,心里一阵后悔,好像有很多话都该说却没有说,还有很多眼都该看却没有看。三福晋那边仍张罗着女眷们吃茶斗牌,我却只听见她们乱哄哄地说话,兴趣跑得无影无踪。

  康熙一行人没有再回到原地,只在一个时辰后打发人过来说御驾已经回了畅春园,于是女人们也都开始由下人伺候着预备各回各家了。三福晋仿佛并没把早上的事放在心上,拉着菀眉一个劲儿地客套。毓琴对我翻了个白眼,我刚要笑,却看见四福晋看着我微微点点头,我也只得低头回礼。

  出了大门,脚还没踏上车子,一个侍卫跑到我跟前拱手道:“奴才是御前二等侍卫阿克敦,奉皇上口谕,护送十三福晋先行回府。”

  四周一片寂静无声……

  当晚开始胤祥就一直没有回来,我靠着床柱子,绘声绘色地说着之前没嘱咐到的话,再闭上眼想那些没看够的样子。一个小包袱我收拾了很多次,提起又放下。喜儿最了解我的软肋,每当我想不惜一切的时候,她就抱过弘暾往我跟前一放,齿白唇红洋溢着活力的小人儿顿时揪住我的心。亲亲他的小额头,我努力咽下情绪,每一天认真地过着。

  这一个半年与上一次大不相同,门口的侍卫全部换成正黄旗的御驾亲兵,而且数量多过之前一倍;这一次的等待也不同于上回,我从三分把握变成了茫无头绪;这一次的天,更是不同以往,康熙相对于太子,少一点决绝却多一份残酷。这一次我只觉得四周围静得吓人,整个紫禁城滴水都漏不出来。

  我们这阿哥府里也是人人自危,日子开始出现慌乱的迹象。不得已,我坐在正堂上聚集了府里人,对他们说:“别跟我说你们私底下没有议论主子的事,其实现在府里是个什么情形儿八成你们早就嚼出多少说法来了。这些日子你们出了多少纰漏我就不再一一细数,单有一句话交代给你们:你们离不了这府,这府也确少不得你们。你们当中多少人都是当初跟着爷开府建衙的老人儿了,自己那一摊该干什么自己最清楚不过。我希望打今儿起到爷回来,上上下下还和从前一样利落。今天给你们一个保证,不论何时何地,我保你们无事!”

  堂上一片寂静,刚才的浮躁气慢慢消去了,我的手遮在袖子抖个不停,正想再说两句,却见门口小柱儿往里巴望,我立刻遣退了其他人,单叫他过来。小柱儿说:“跟主子回话,外面来了宫里的人。”

  “有圣旨要传?”我立刻站了起来。

  “回主子,没有圣旨,只说要见福晋。”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并无不妥,便一抬手:“快请!”

  小柱儿答应着去了,不多会,进来一个穿朝服挎佩刀的人在我跟前站定,略低了低头说:“步军统领隆科多,见过十三福晋。”

  浪迹(一)

  一场云游,一生回忆

  隆科多站得笔直,朗声回了话。我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倒让他收敛了几分傲气,他低了头说:“皇上口谕,叫传十三福晋,车子已在外面等,请福晋上车。”

  “可否容我收拾一下?”

  “皇上交代不必,请福晋即刻动身。”

  这下我倒纳罕了,康熙连这都交代了,到底是好事坏事呢?只来得及给了妍月一个眼神作为嘱托,我就上了车。

  一路颠簸,却没有送我进紫禁城,而是一直向南走,最终拐进一条胡同,我看着眼前那扇斑驳的旧门,大笑,敢情这就是所谓的“重蹈覆辙”!

  养蜂夹道还是一样的静谧,我们住过的院子后来好像粉刷过,看着比以前要整齐些。胤祥并不在这里,我在屋子里转悠着,有些不明白康熙的做法。屋子里的吃穿用度较先前齐全了很多,莫非真的要关上个十年八载的?可是想到我的孩子,我却不能像先前那样毫无顾忌了。

  学着胤祥的样子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看天。今天是我在这个世界二十三岁的生日,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算是个老女人了,可是还得跟着一个长我三岁的老男人起伏不定,生死难卜。我找了面镜子对着自己做鬼脸,然后嘲笑,然后被嘲笑。

  “咣啷”一声,院门开了,胤祥一瘸一拐地被人搀扶了进来,一看见我便用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我把手背在脑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对他说:“好久不见啊十三爷,我又跑来扰你清静了。”

  “你,怎,怎么又是你?”他坐下好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我气结。

  “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想呢。”翻着白眼不看他。

  他想想自己说的话,也笑了:“不是,我是说你怎么又进来了,太惦记我了?”说着凑上来揽我。

  我拍开他的手:“去!美的你肝儿疼。是你皇父英明呢,生怕我又到御前撒泼去,直接先把我送过来了。你住这多久了?”

  “我也是头一天进来,之前,呃,之前都在宫里。”他偏过脸,有点不自然。

  “你的脸怎么了?”我仔细看他才发现,左半边脸从眼棱到嘴角,好大一条瘀青,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过。我赶紧绞了冷帕子敷上去,看他龇牙咧嘴,我突然想起他进门的样子,弯下身卷起他右腿的裤管,果然,原本就变形的膝盖已经黑紫发亮。

  心里一痛,不觉滴下泪来:“难道天天让你跪着不成?是不是你这条腿废了就再也没人惦记你了?”

  他慌忙用手来抹:“好好的,这些日子没见了,哭什么,进了宫哪有不跪的?也没很受苦,只是这一次,怕没那么容易过去了,等皇父再召见我,我便求了他让你回去,弘暾离不得你。”

  我缩进他怀里,把脸紧紧藏起来:“不,还是你比较重要。只是我早想问,那会子太子干吗把你困在宫里?后来你在三爷的园子里有没有说什么让你皇父生气的话?”

  “这一次,皇父生不生气不在我了,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呢。”他苦笑一声,“自己掉进茅坑里,就不能怪别人嫌自己脏,况且四哥那一头,我也没脑子去分析了。”他从怀里把我的脸挖出来,眼神辗转,“真要在这住下去了怎么办?你还愿意跟着?”

  “不跟着行么?孩子们还有奶娘嬷嬷,你有什么?不过,我确实有句话要郑重地跟你说呢。”

  他神色一凛:“哦?什么话?”

  我三把两把抹去眼泪,很诚恳地问他:“你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一股老咸菜味儿。”

  一阵青变作一阵白又胀成一阵红,他的脸瞬息万变。恶狠狠地瞪了我半晌,突然胳膊一勾我的脖子,使劲带到胸前压着不撒开,嘴里还只管说:“反了你了,还敢嫌弃我?”

  我尖叫,赶忙用手在他胸前乱扑,又被他抓住一只手放在嘴里轻咬。我的笑声被他压在前襟,几乎透不过气来,头发早已是散了扣,好容易探出脸来对上他笑成一条缝的眼,一边往外拔着手,一边大口喘着气说:“这样子没法不叫人嫌弃么,你个老没正经的还不愿意听实话了。”

  他听了,作势又要咬。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咳咳,你们还挺会自得其乐的。”

  这声音让我们俩都猛地一哆嗦,赶紧分开站起来,由于站得猛,胤祥大概弄疼了腿,身子晃了几晃。我慌忙捋了一下头发,却越弄越乱。之前既没听见通报,也没有口哨声提醒,等我们看清来人后竟局促地愣在那里。

  康熙皱着眉头:“这种地方住得这么好?也难怪十三阿哥不长记性呢!”

  我们这才醒过味来,胤祥慌忙要跪,被我一把拦住。我跪下说:“臣妾斗胆,十三阿哥腿疾未愈,求皇父开恩,免了他跪吧。”

  康熙耷拉下眼皮,摆了摆手,院里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旁边跟随的太监扶他坐在椅子上,胤祥盘起左腿半坐在地下,我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十三媳妇,朕这次可是省了你的事了,直接送你过来,没揣错你的意思吧?”康熙冷着脸,调侃话说出来也能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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