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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女子说:“不问你行吗?我不买行吗?我说要给孩子买鸡翅中,他就吧嗒着眼皮说,打算买多少啊?我说,买上三五个吧,够孩子一顿吃的就行了。他说,那不够。我说,就这一回,下不为例,别把孩子惯出毛病来。吃一回鸡翅中,把嘴吃馋了,咱还养不起呢!咱是下岗工人,得明白自己的身份,拿的是低保,孩子就不能比吃比穿。他说,我不是说给孩子吃,别人还得吃呢。我说,别藏着掖着,就直说那个人就是你呗。你嘴馋,也想吃鸡翅中,好,咱就买八九个,让你也过回瘾。我满以为这样一说,他会很高兴。没想到他瓮声瓮气地说,还有别人呢!我听了,挺感动的,他这是惦记我呢。说得也是,一家子三口,孩子吃上了鸡翅中,当爸爸的吃上了鸡翅中,为什么我这个当妈的就那么不值钱?对,还是孩子他爸想得周到,我也要吃鸡翅中。我咬着牙说,好,那咱们就买上一斤,全家人个个都有份!听了我的话,他第三次说,还有别人呢!我就闹不明白了,这个别人是谁啊?就问他。他说,还有我爸我妈。我想了想,这是孝子啊,我们吃上了鸡翅中,他想起老父老母吃不上,心里不安。好吧,我就说,行,那咱就再多买上半斤,烧好了,你给爷爷奶奶送去。我们两家隔得不太远,红烧鸡翅端上一碗,走快点到了还烫嘴呢。我以为他会夸我贤惠,没想到他说,这哪儿够啊?我说,老头老太太了,半斤还不够啊?不是年轻的时候啦,老年人脾胃弱,吃得多了,存了食难受,闹不好还有生命危险。还是少吃点好。他板着脸说,你爹你妈才有生命危险呢,说点吉利的行不行?我就说,我爹我妈在外地,我想孝敬还够不着呢。就这么定了吧,我这就去买鸡翅中。他说,还有别人呢。这话跟鬼打墙似的,绕着圈又回来了,我真闹不明白,就问,还有谁呢?你照直说吧。他说,还有我弟我妹我哥我姐……我说,各家条件都比咱家好,人家未必就没吃过鸡翅中,咱也不必面面俱到。他没好气地说,人家吃没吃过是人家的事,你让不让人家吃,就是你的事。他们若是到我爸妈家来,我端着红烧鸡翅中过去了,拢共就那么几块,你说人家怎么想?吃还是不吃?所以,你得把他们都算上。我说,那一个人得吃几个啊?他说,咱们就照着一个人十个算吧。我说,你们家的人都是虎豹豺狼变的啊,吃那么多?说是说,我还是忍气吞声地把数给算出来了。天!吓一跳,真不是个小数目。我刚拎着破网兜要走,他又说,你等等,我还有个姑婆,你也得算上……我一下子就火了,说,你把你们家祖宗从地里刨出来,每人也分几个鸡骨头嚼嚼吧,就怕他们没有那么好的牙口了。咱们家吃饭,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嘴巴一起啃?你到底是跟我过,还是跟你们家过?如果是跟我过,我就买一斤鸡翅中,够吃就得。若是你们爷俩吃得欢,不够吃,我就不吃了。我不吃光看着也高兴,谁让咱们是一家子!如果你要和这么大一家子伙着过,这顿鸡翅中我可以买,买上十斤,吃完了,咱们就散伙……你猜他说什么?”女子反问道。

  贺顿看看男子,说:“你当时说了什么?”

  男子说:“就三个字——买——十斤!”

  事情到此水落石出。

  “后来呢?”贺顿问。

  “后来我就买了鸡翅中,后来我就红烧了。再后来我就给孩子盛出来一碗,然后就让他用大塑料盆给老头老太太端过去了。再后来,他很晚回来了。我说,你吃饱了吗?他说,我们吃饱了。我说,好吃吗?他说,我们都觉得淡了点。我说,以后还想吃吗?他说,我们都想吃,记着以后多放点盐。我说,你以后,不对,是你们以后,再也吃不上了!他说,我们不和你啰唆了,我们喝多了,我们要睡了……今天早上,我说,你睡醒了?他说,我们醒了。我说,醒了就好,我要走了。他这才吓得真醒了,说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我要和你离婚。他说,我们要是不想离,有什么法子呢?我说,没法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能和一个长不大的男人搅和在一起。他说,我都胡子拉碴的,你还说我没长大,你有病!我说,你才有病呢!我俩就吵起来了,惊天动地。后来我想起在报上看到心理医生就管这心里有病的事,我们就一路打听着,到您这里来了。”

  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女子诉完了心中的苦水,安静下来。讲故事有神奇疗效,一个人若是能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苦水和郁闷倾泻出来,惊涛就蜕成了缓浪。

  贺顿问男子说:“她讲的都是事实吗?”

  男子说:“都是。她这个人就这点好,说实话。”

  贺顿说:“你是不愿意离婚的。对吗?”

  男子说:“那是。要不然,我能跟着她到你这个心理所来吗?就算你给我们优惠了,打了折,可这钱要是折成鸡翅中,足够一个人吃得打饱嗝。”

  贺顿心想,今天的度量衡改以鸡翅中为单位了。

  贺顿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你离婚吗?”

  男子说:“不知道。她总是说我们家的床上睡了太多的人,可那不是活见鬼吗?我们家的床是惨了点,自己打的,床板是用碎木条拼的,不过铺上褥子,比席梦思不差。床上除了我们俩,再没有旁人。她胡说八道!”

  女子愤愤地反驳道:“你才胡说八道!你明明是一个人,却口口声声说——我们,我问你,这个我们,是谁?”

  男子说:“我说我们的时候,指的就是我和我爸我妈,我哥姐弟妹……”

  女子错着牙齿狠狠地说:“还有你老姑婆!”

  男子说:“对对,哪能把她老人家忘了呢?我小的时候,她还抱过我呢!”

  女子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抱过你,你还把联合国都认成姥姥家,把联合国军当舅舅呢!”

  两个人又唇枪舌剑地吵了起来,唾沫星子乱溅。贺顿冷眼旁观,倒是沉得住气。有道是真理越辩越明,夫妻间有了矛盾,最怕的是冷战和漠然。针锋相对在某种情形下也具有建设性。他们已渐渐逼近内核。

  “你说——我们睡觉。我问你,睡觉是一个人的事还是一群人的事?”女子问。

  男子说:“要是吹了熄灯号,大家就是一起睡觉。”

  女子说:“那是兵营。你连一天国防绿都没披过,少拿军队说事。我问你,两个人能一起做梦吗?”

  男子说:“笑话。你见过两人合伙做梦的吗?”

  女子说:“这就对了。做梦是一个人的事,睡觉也是。”

  男子显然说不过女子,只得认输,说:“好吧,就算睡觉是一个人的事。”

  女子说:“什么叫就算?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男子不悦道:“你这个人,怎么逮住蛤蟆攥出尿——穷追猛打啊!差不多就行了。”

  女子说:“这是原则问题。”

  男子说:“笑话。你要是和外人睡觉,那倒有可能沾点原则的边儿,要是和我睡,没原则。”

  女子说:“你不要胡搅蛮缠。”

  贺顿要出手了。对男子说:“我觉得你妻子说得有道理,睡觉是一个人的事情。不是你和你母亲的事。”

  男子说:“我小的时候,一直和她在一起睡觉,一直到我十五岁。”

  贺顿心想,难怪呢!

  女子趁势揭发道:“睡觉算什么?他还一直吃他妈的奶水,直到上学了,课间休息的时候,还回家掀开他妈的褂子咂口奶再上课去。”

  男子不好意思了,说:“别胡咧咧。这是两码事。”

  贺顿严肃地说:“这是一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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