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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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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玲家的大门洞开。那把快要倒塌的破藤椅上歪着吉玲的母亲。这肥胖的女人头发散乱,合拢眼睛打瞌睡,烟灰一节节掉下来,从她油腻肮脏的前襟几经曲折跌到地上。 庄建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岳母是这样的丑陋不堪,他简直有些难为情。站了站,他不想惊动岳母,便想径直上阁楼。吉玲婚前住在阁楼上,婚后那里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 “她不在我家。” 庄建非吃惊地转过身来。岳母睁着充满红丝的眼睛。 “她去哪儿了?单位说她请了病假。” “你是在跟谁说话?唤狗都要叫声‘嗨’。” 庄建非心里作了好一会自我斗争,咬牙说:“妈妈,我找吉玲。” “我不是把她嫁给你了吗?” 岳母“呸”地吐掉烟蒂,双手按着腿,歪歪斜斜站起来,取了一支香烟,点了火。一个邻居小女孩闻声过来,看着庄建非。岳母起身的时候,扑克牌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小女孩哧溜跑来半跪着利索地捡起扑克,放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门边,骑着门槛很有兴趣地看庄建非。 “我不是把女儿嫁给你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庄建非想。 “对不起。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来接她回去的。” “对不起,是什么花脚乌龟?别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儿在婆家受尽欺凌,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来了!” “我没打她,我们只是拉扯了一下。” “你当然不会承认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吗?” 小女孩叽叽地笑。岳母毫不在意。庄建非可不情愿当着人争论他们夫妻间的事。 “我希望见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动着。 “你真不愧出身书香门第,话说得又新鲜又斯文,让我还真不好意思回绝。只怪我们这种人家,从不管别人希望什么。” 说完她又假笑。 庄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还一口一个“我儿”地唤着他。问寒问暖,怕他饿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儿的气。今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原来慈母也不是永远的——庄建非在难堪中认识了这个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着。 “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条件。” “说吧。” “我问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样?” 你管这么多干嘛?混帐!——这么回答挺痛快,但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噼啪”拍得大腿山响。 “这不就是吗?她很好。热茶饭送到你手里,热铺盖等着你,没给过你冷脸,没臭过小姑,没咒过公婆,更没偷人养汉生私孩子!去访访,这花楼街半天边,哪有比我女儿更贤德的媳妇?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块钱打发了她,到今日还不睬我这亲家。你更不得了,动手就打人摔杯子,半点心不放在她身上。布告出去街坊们听听,这事谁有理谁无理?我告诉你,你若要这段公案了结,去让你父母到我家来,咱们方方面面的人坐齐,把这道理摆平坦。自古来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把个好姑娘委屈成这模样!” 要让他父母来。到这儿来。妈妈要是今天在这儿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家母,血压不刷刷往上升才怪,这事太滑稽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庄建非朝阁楼上叫起来:“吉玲!你下来一会儿不行吗?”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正生气了,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阁楼上无声无息。 小女孩串来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说话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达到了,在逐客了,她不仅不愚蠢,简直是太精明了。虽说她一副困倦的睡态,威慑力却在,只要庄建非企图冲上阁楼,准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冲突。 在大学校园长大的庄建非此时此刻才发现,花楼街这种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都不足为怪。领教了这一点,庄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独自睡一张双人床庄建非以为肯定会有空寂感,所以临睡前他破例喝了两小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专业理论书籍。孰料双人床躺一个人真是太舒服了。他既没醉也没读文章,什么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脚摊开,全身放松,舒服得他觉得有点对不住吉玲。 情形从次日清晨开始变复杂了。 清晨一睁开眼睛问题就来了。吃什么?小时候是母亲或者保姆操心,做单身汉有食堂和朋友,婚后由吉玲安排,每天吉玲端出的早点精致而又干净。 医生最害怕餐馆,病从口入,餐馆就是使医生们整天忙个不停的万恶之源。庄建非因为暂时没有了妻子,被逼进了他憎恶的餐馆。老长的队伍排过去,掏遍了全身的口袋却没有粮票。庄建非忽地红了脸,问:“没有粮票也可以吧?” 售票员轻蔑地说:“我们是国营,去买个体户的吧。下一个。” 庄建非马上被排挤出来,食欲顿时给排挤掉了。 整个上午的交接班,大查房很紧张。曾大夫对庄建非是一副纯粹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的神态。没有谁牵扯到他的夫妻关系问题。庄建非以为没事了,他渐渐沉浸到工作中,心里好受了一些。结果在上手术台的前一刻,那时他正捋起双臂在消毒液中涮手,曾大夫问他:“你能上吗?” 对于一个自信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外科医生来说,这种问话最叫人恼火不过了。 “还不至于此。”庄建非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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