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池莉 > 锦绣沙滩 >  上一页    下一页


  他们是成人大学的同学,已经共读两年多了。尽管每星期他们都见面三次,但在此时此刻相遇,两人都不免有几分意外。立雪本要随口问一句,“你怎么在这?”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敏锐地感到,结了婚的人独自外出散步多少都是有难言之隐的,她不想对赵如岳有更深的了解。她同时也担心赵如岳问自己。

  可赵如岳没有问。这样,他俩仿佛又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并肩朝前踱去,一时间谁都无话,只听得波浪悉悉卒悉悉卒地扑打沙滩。

  “这儿真美!”赵如岳粗哑的嗓子低低地说。

  立雪望见了月亮,不那么圆,不那么亮,模模糊糊含在云层里,四周罩了圈淡蓝色的光。这月亮却不高也不远,就在沙滩尽头,也许是江水尽头,染得沙滩与江水都是一片的淡蓝。她说:“是的,的确美。”一个“美”字出唇,立雪的脸便热了一阵。平日里说这个字太少了,倒显得这字本身酸溜溜,文绉绉的。

  赵如岳说:“平时我要听了人说这美那美的,牙缝里就冒酸水。可这里叫人不能不赞叹。”

  立雪见他们感受一致,无声地笑了笑,说:“太对了。”

  赵如岳说:“我泡在官场里,整日忙得直想大呼小叫,何曾想到过诗啊词啊什么的。到这儿走走,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许多古人的诗词,比如杜甫的‘无边落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崔颖的‘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白居易的‘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立雪接口道:“还有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神了!”赵如岳说:“看来你也喜欢古诗词。”

  立雪说:“曾经喜欢,年轻的时候。”

  “你现在不是年轻吗?”

  “不,我老了。”

  赵如岳悄悄注视了立雪一刻,掉开眼睛望向沙滩深处沉沉的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立雪不觉暗暗叹息,双手捧了捧面颊,滑到脑后拢住了头发。这种高雅的谈话使立雪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时虽然是在被政治风暴磋舵的岁月里,但她依然还能在枕头下面藏着心爱的唐诗宋词。现在,她的全部生活内容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妇;匆匆上班下班;出门便跑菜场粮店,进门就扎上围裙,还得维持一脸的笑容,朝丈夫儿子公公婆婆以及一切熟人旋转。就这样,一天的十二或十四小时挤得满满的,然后精疲力竭。

  “立雪!”赵如岳见立雪打了个噤,解释道:“你要走到水里去了。”

  立雪“哦”了一声,从胡思乱想中解脱出来,抬腕看了看表,说:“不早了,我得走了。”

  赵如岳说:“你不老,一点儿都不。”

  立雪说:“这个……不谈了。我走了。”她这么说。脚却还没动,赵如岳说得十分真挚,立雪心里是接受的。每个女人从根本上都不愿意老。

  “立雪,愿你永葆你富有诗意的,怎么说呢?——你就是你,你这样挺好的。”

  立雪鼻子酸了,她嗡声道:“谢谢!”

  赵如岳说:“我还想呆一会,你需要送吗?”

  “不要,我很近。”

  赵如岳悄声说:“后天学校见。”说完,转身走开了。

  立雪生怕赵如岳执意送她。一般男人都不会放过这种献殷勤的机会的。赵如岳却很坦然磊落。立雪裹紧了围巾,望了一眼月光下沙滩上赵如岳的背影,满意地抿嘴一笑,走了。

  立雪走出几步,赵如岳站住了。他转身目送立雪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防波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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