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池莉 > 一冬无雪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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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拼死拼活回城里来的。剑辉和我下放在一个生产队。我们同两个男知青一块住在一间屋里。屋里隔成房间的土坯墙只有人高。夜里我们老是不敢在盆里痛快淋漓的撒尿。剑辉总在唠叨:冲着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们俩都上了大学,都成了当时最走运的工农兵大学生。有一段时光我们满足得忘乎所以,对谁都满脸笑容,人人喜欢我们,我们喜欢人人。可近几年,剑辉越来越怀念农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车上挨挤了,骑自行车闯红灯被罚款了,逛商店逛累了,买鸡蛋排队排烦了,科里医护人员勾心斗角了,她就一个劲冷笑,说城市真是锅大杂烩。 去年开始实行假日制,剑辉头一个请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农村度过,要带她的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个故乡。” 剑辉对小丫说:妈妈生活过的乡村,是一座绿树环绕,小河长流的村庄。清早可以看见红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渐渐变成了金色的,然后又慢慢降落下来,钻进了地平线。 两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地平线?剑辉却不管,继续对小丫描绘乡村的空气多么纯净,水多么甜美,人多么质朴,风俗多么有趣,黄昏时回村的老牛多么可爱。小丫似懂非懂,弄得神魂颠倒。结果领导因工作紧张没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闹了一顿还病了几天。 剑辉对待大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喜欢的就亲热,不喜欢的就不理睬,对待小孩却像对大人一样非常认真地谈话,正经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错了就诚恳地认错,答应了什么就不借血本地践诺。她教小丫读诗识字、听音乐、讲卫生。有一天小丫突然关掉音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我蹲着撒尿,我们班的赵勇站着撒尿?”剑辉愣了一下,随即流下泪来,痛心疾首,说:“看我们忘了什么?该死!忘了孩子首先是个人,可我只想到了诗和音乐。” 我说她太认真太看重孩子了。 剑辉说:“你不懂。也许有些东西你永远不懂,你我经历不一样。看来我无论如何还是得把小丫带到农村去一趟,让她见识见识大自然。” 我也怀念农村,怀念大自然的可爱和农人的质朴,可也憎恶肮脏的茅坑和农人的愚昧。剑辉的怀念成了病,农村的一切在她的怀念中净化了,全是美妙情景。剑辉用温和沉静的外貌给人以平稳中庸的假象,其实她是一个偏激执着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家伙,不过她不轻易撞就是了。我曾以为她这种性格最大的收获是选择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倒是专业上得利不小,因为她把女人的怀孕生产过程看得异乎寻常的伟大和痛苦,所以她潜心研究技术,她的手术越做越精,她的轻柔、准确、敏捷使许多老一辈惊叹不己,年纪轻轻的剑辉在同行中被誉为“金手”。 审判长却说:“她是什么金手银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实是在她手里送了两条人命。” 针对这一点,我在辩护词里提出了反驳意见。我的辩护词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知道剑辉对我写的辩护词是否满意。我只见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见她。 灰色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天空浮着云朵。周围没有树木和鸟。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铁门,进门后是一道走廊,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两道门都有带枪的武装警察把守。 走廊里排着长队,差不多全是妇女。她们提着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着前面墙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装异服的小青年在队伍中活跃着,拎着花花绿绿的副食品。一个姑娘看见了我,飞快地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她们全看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过来,赏赐般地送我一个媚笑。 “小可怜儿,第一次来?看你挺斯文,像个知识分子嘛。你的什么在笼子里?兄弟,丈夫?情人?来,别站在后面,我站的这个队让给你。” 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影涂得太浓,像挨了两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养的,不知好歹!你个婊子干净的话就不会上这儿来!” 她的伙伴拼命起哄,作鬼脸,吹口哨。 剑辉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我直想哭。 一个女看守把剑辉带到办公室。她一头乱发沾了许多草屑,左脸颧骨上有块青紫伤痕,脏而皱的衣服里整个一个浮肿蜡黄的人,那个整洁漂亮,优雅过人的剑辉哪儿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见面一样“嘿”地打了个招呼。剑辉没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着。 我没有替她拈去头上的脏东西,我不能让她想象出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我像谈家常一样告诉她小丫很好,老楚在为她奔走,医院领导在为她想方设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剑辉的眼睛这才渐渐活起来,看着我说:“小丫真的好吗?” 我说:“是的。” 她说:“小丫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你很快就会平反昭雪的,” 剑辉惨然一笑。 我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时候,女看守推开了她的手,拿走了巧克力,严厉地说:“现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监再送。” 剑辉的手折断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头,乱发遮住脸,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请你,”我对女看守说,“请你别这么粗暴。” “粗暴,”女看守说,“你认为这里是公园吗?这里是执法机构,这里边关的都是社会渣滓。” 剑辉的头更低了。 我说:“别介意,剑辉。别介意!” 剑辉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颗那么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绝地讲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诉她我做了她的辩护人,我将辩护词念给她听。请她坚强些,与我好好配合,我们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我呼唤她,请她说说对辩护词的修改意见。千呼万唤,剑辉就是不抬头。 临别时,我请剑辉先回去。 女看守对剑辉说:“走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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