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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王腊狗丁宗望的这一架类似于西方的决斗。他们请了两个在沔水镇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写了文书,说明师兄弟学武一场,如今要比个高低,这一架若打死人,各人死了往各家抬,永不怨恨。在文书上,王腊狗咔吱咬破指头按了个血手印。丁宗望微笑着按了个普通手印。

  日子到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果然是秋高气爽。太阳升到一竹竿高时,丁王二人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地点是见证人找的,在沔水镇最僻静的福音堂后面,一大片杉树林子中间有块圆形草地,是当年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出来的。

  丁王二人都打了绑腿,扎了腰带,一副行武的短打扮,往草地上这么一站,林子里就有人鼓掌。本来他们两个都是想秘密地打的,无奈沔水镇这地方完全无密可保。消息由见证人悄悄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再由亲朋好友告诉各自的亲朋好友,这一来看热闹的人不下三十,路上还有陆续赶来的人,搞得大街上空气神秘而紧张,都喊喊喳喳问:在哪儿在哪儿?

  按事先约定好的,由见证人检查了二人身上是否藏有暗器,没有。见证人郑重得像体育比赛中的裁判一样,大声宣布:“开始!”林子中的人声顿时肃静。

  丁王二人同时拉开了马步,握紧了双拳。

  王腊狗自恃当兵十年,武功没荒废一日,还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招式,哪有揍不死丁宗望的。况且半辈子积累的力量就在此一搏了!列祖列宗都在上观看着:他准定揍死丁宗望。

  丁宗望却有把握揍死王腊狗。他知道王腊狗一切情况王腊狗对他却一点不了解。丁宗望也没有一日荒废武功,而且师傅后来又传给了他一套看家本领,即气功点穴术。丁宗望对气功十分喜好,如今练得炉火纯青,曾点过闯进店铺持枪抢劫者的死穴。那是国民党溃败之前,一个国民党军官干的下作事。那军官被丁宗望在侧颈一点,当时便倒地而死。所以丁宗望绝对有把握战胜王腊狗。但他不准备杀他,只准备点他的瘫穴,丁宗望情愿养这个无赖一辈子,只要他不再害人。

  最初的试探过去了,王腊狗首先扑将上来,丁宗望也当仁不让地挥拳击去。

  一个师傅教的武功很不好对打。两人一接火,就形成了过招的局面。一个攻打,一个拆解。换言之也是一样。王腊狗一急,上了些旁门功夫,丁宗望便使出了气功,轻轻地就将王腊狗的攻势化解了。王腊狗心里一怔,知道大事不好,索性撇开了武功的招数,瞅个空子冲上去拦腰抱住了丁宗望。两个肉身一贴,你捶我咬,变成了普通的打架。一下子王腊狗就咬破丁宗望的肩,丁宗望也抓破了王腊狗的背,两人血糊糊在地上滚来滚去。打了足有一个时辰,谁也没死,却两败俱伤。到底丁宗望从小营养好,体力强,又学过气功,尽管没王腊狗那拼命的野蛮劲,但渐渐地占了上风。王腊狗胳膊时和膝盖底下的麻穴都被丁宗望点了。因为两人贴得太近,点的劲道不足,王腊狗没被麻酥,不过也一会儿“哎哟”叫一声,垂下一条胳膊,一会儿“哎哟”跪下一只腿。

  观众已经挤满了杉树林,树干上也爬上了人,都听说这是打死架,便兴奋得不得了。多数人都为了宗望呐喊助威。也有一部分穷人同情王腊狗,扯着嗓门为他助威。

  这里打得正热闹,蓦地冲进一队人马,朝天开了两枪。人民政府的纠察队赶到驱散了人群,抓起了王腊狗丁宗望。王腊狗打得眼红,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就奋力挣扎,高叫见证人,要他们出面说话。

  两位见证人出示了文书,对纠察队长解释说:“这是打的消恩灭仇的死架,请不要干涉。”

  纠察队长扯过文书三下二下撕了,严厉地宣告:“现在是人民政府的新社会,一切都应该由政府管理。准要打死了人就得抵命,任何契约都不生效。”

  结果王腊狗丁宗望被政府抓去关了十天。两个见证人强制义务劳动一礼拜,一天背砖十小时。

  这一次王腊狗总算彻底死了心。

  15

  想象不到的是,心如死灰的王腊狗伤还没养好,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土改工作队进驻了菜园乡,日夜召开大会小会,宣传党的土改政策,宣讲改变土地所有制的意义。

  王腊狗不去开会。他曾见过许多高谈阔论的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心如死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

  土改工作队员不计较王腊狗的态度,主动上门做思想工作来了。土改队员启发王腊狗:“腊狗同志,你看你终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了菜却都送给了人家。你一家住着破草房,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为什么呢?”

  王腊狗就像给人当众打耳光一样十分难堪,没好气他说:“为什么?没本事呗。我这个人就是没本事,活该受穷好不好?”

  土改队员说:“怎么是你没本事,你种了那么多菜。”

  王腊狗说:“菜是人家的,田是人家的。我有本事我就去开店做生意了。”

  “那不好。那是剥削人的思想。”土改队员耐心地诱导:“田凭什么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呢?”

  “这还用问。人家买的,人家有地契。”

  “不对,不公平嘛,应该谁种田谁得田嘛。”

  王腊狗笑了。“别瞎扯蛋!那还不乱套了,我到处去种田到处去种田,我那不田产万贯了?”

  “你这个同志哟。”土改队员也笑了,说:“没文化的受苦人说话就是实打实。”

  头一次来的队员没擦亮王腊狗眼睛,第二次上门的队员就是个更能干的人。他这么给王腊狗分析:“我们暂且抛开一切买卖租佃关系不谈,按人和田的比例说。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个种田人,有十个坐着吃租的人。一百亩田却有八十亩在那十个人手里。若是这八十亩田全分给种田人,这样好不好?”

  王腊狗这次一听就懂:“好哇!好是好,只能想着,谁也做不到,人家有地契。”

  土改队员说:“我们可以烧掉地契嘛。”

  王腊狗吃一惊,眼里就闪起亮了。“人家哪会让你烧地契,藏得深深的呢!”

  “所以,就是要斗地主,要抄他的家,要把土地夺回来!”

  “你们告诉了人民政府吗?”

  “同志,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有一项基本任务,就是要发动农民,消灭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让贫苦农民做土地的主人。”

  王腊狗将信将疑地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出大门观看外面的形势。只见村里人喧狗吠,到处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土改工作队员和几个最穷的农民在一起雄赳赳走来走去,指指点点,说是准备搭司令台斗争土豪劣绅。王腊狗问土改工作队员。“我种的丁家的地,我能斗丁宗望,烧他家的地契吗?”

  土改队员说:“当然能。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呀。”

  “噢,”王腊狗一蹦三尺高,乐得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王腊狗用白布裹着受伤的胳膊,带病投入了土地改革运动。

  沔水镇和全国广大农村情况不太一样。沔水镇四周的土地富饶肥沃,菜农们只要勤劳勤俭专心种菜,生活就会过得下去。因为大多数地主都和丁宗望同样,都在镇子上有店铺有厂子,那是赚钱的重点项目。买块田一是当作不动产,二是吃点不要花钱的新鲜菜蔬水果。此外能收多少钱就收多少,也没去挤太多油水。因此,土地改革就不很顺利,许多农民发动不起来。他们怕得罪东家,不肯到东家家里去分财产。王腊狗一个当过兵的人,搞这种大规模革命非常得心应手,很快就因表现出色被选为贫协副主席。

  丁宗望无可躲避地成了王腊狗的刀下鱼肉。开千人控诉大会那天是王腊狗亲自带人去揪的丁宗望。他率领着几十个穷苦农民,握了红缨枪,往丁家大门口一站。丁宗望便卑躬屈膝迎了出来。

  “丁宗望!”王腊狗叫道。

  丁宗望应声:“在”。

  “抬起头好好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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