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池莉 > 紫陌红尘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六 | |
|
|
我按了按床垫,还比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耸了两耸。踢掉鞋子。“就这样吧。”我说。 “这里真不错。地点多好,出门走十分钟就是王府井,购物旅游特别方便。” 王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只小皮包。给了我一千块钱。我写了一张简单的收据,手续就清了。我的心情随之好了许多。我从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准备到王先生房间视察一番。 王先生锁好箱子。说:“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处。”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着脸说:“我是来谈生意的。我必须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便游玩的地方。金老板就是这么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王先生和他表弟并肩走出招待所。他们满面喜色交谈着,上了一辆出租车。两小时之后,我被电话铃吵醒。王先生在电话那端说:“我住在西苑饭店。电话是八三八0二二七转一五0一房间。有事随时联系。] 挂上电话后我穿着拖鞋就下了楼。我问总服务台一个年轻男孩:“西苑饭店几星级?” 男孩说:“四星。” 旁边一个小姐纠正道:“三星。” 男孩说:“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么?” 小姐坚持:“就是三星。” 无论三星与四星,关键在于西苑是有星级的。王先生将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离我很远的星级饭店去了。资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车上作了那么多努力,他还是对我毫无感情。社会真是挺复杂的。我一路上都有点儿内疚,对我们领导,对金经理和王先生,我想我太调皮捣乱了。此刻愣在招待所肮脏的大厅里想想,不内疚了。比起我们领导的精心策划,比起金经理的吃小亏占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阴险自私,我做得很不够。 当我再次听到电话铃声,已是次日早上七点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乐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气十足。 “得了。叫我眉红。” 王先生不介意。继续精神饱满,语气坚定地说:“起床吧。德方(进口的是德国棉花)已经知道你到京了。他们今天九点钟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长城。” “眉小姐。长城改天去吧。你是我们请来的专家呀。” 专家住招待所?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木已成舟,多说没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着急了,“喂喂!” “说!” “你打的去,别挤公共汽车。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听好话气就消得飞快。我说:“行了。我九点准时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寻找措词,“为了长我们的民族志气。为了,为了我们企业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档一些的车,北京出租车有奔驰,你尽量打奔驰或者打丰田。” 我悔恨得牙根发痒。我哐地挂上电话,缩进被窝睡觉。电话铃沉默了片刻又响起来。我用指头捂住耳朵。等我松开手,电话铃还响着。我朝电话扔了一个枕头。铃声在枕头底下固执地发出蛐蛐一样的叫声。我只好拿起话筒。 “眉红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关键时刻还是用同志称呼。王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眉红同志,通过接触,我已经认识到你是一个坦率直爽单纯善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气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于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少说两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驰或丰田,到时候的票实报实销,在那一千块钱之外。” 可是我没那个富贵命,我光是看见日本小车就晕,别谈坐车。奔驰我只能坐五分钟,五分钟之后马上晕,我习惯了国产车的颠簸,进口的不颠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行面的,一种黄色小面包车。十块钱起价,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块钱,颠簸程度不轻不重。我喜欢坐面的。 “我准备坐面的。” “眉红,别这样。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准被炒就鱼,我们金老板最重视包装了。在火车上你不是说过拳王的事吗?”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来已是我们全人类的不幸。 我说:“问题是我晕进口车。” “吃药嘛。买点晕车灵晕海灵,开发票,全给报销。” “王先生,你吃药我给报销好了。” 我再次挂上电话。然后把话筒拿起来搁在了一边。 我坐在一辆天津产的黄色小面包里出发了。我决不为了金老板的脸面而吃药伤自己的身体。面的跑了大半个小时,我头不晕心不烦。司机朴素,随便,和蔼可亲。 车上三环路后,我眼前开始晃动德国人那苍白的脸浅色眉毛灰色眼珠。他们背着一双戴了白纱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动地盯着我。 我问司机到达目的地还需要多少时间,司机说五六分钟,我犹豫了两分钟,在路边下车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下换了一辆奔驰车。三分钟后,奔驰滑冰一样悄然停在一幅紫红色楼房的门厅前。一位身着白色制服,制服上缀着流苏的中国小伙子上来为我打开车门,在我钻出车门时,小伙子将手掌贴在车门顶上。最初一刻我心里咚咚跳了两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旋即便理会到我在享受一种待遇,他怕我碰了头。曾听人讲过中央首长就是这么出车门来着。 | |
|
|
太玄书阁(xuge.org)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