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池莉 > 致无尽岁月 >  上一页    下一页


  男人飞快地挤出了人群。我和大毛都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可是周围的武汉人警告我们说:你们要赶快走掉!否则大祸临头了!我和大毛都有一点不以为然。这青天白日的,又是武汉市最繁华的大街,交通警察就站在十字路当中的岗亭上在指挥交通,还会有什么事情吗?尤其是大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是在女同学面前,自然要表现得更加地从容不迫。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身后就发生了异常的骚动。我回头一看,那个男人,率领五六个地痞,拎着西瓜刀和木棍,一路推开路上的行人,杀气腾腾地追上来了。

  我不顾一切地拉着大毛就跑。大毛还不愿意。

  我当街就朝大毛发脾气了。我说:大毛,你现在要是不听我的,我从此绝对不再理睬你!绝对!我知道武汉人的德行,这些人上来就会拿刀捅人的。

  我急得嗓音都变调了。大毛这才跟着我跑进了新华书店。我经常来逛这家书店,知道它与古籍书店和翰墨林都是相通的。最近它还开辟了一间地下室,专门卖古旧书籍。地下室的门非常隐蔽,一般人都不知道。男人一伙跟着追进了新华书店,一路耀武扬威地吆喝着,所有的人都纷纷让道。大毛屈辱地被我死死地拽着,跟着我转弯抹角地跑进了地下室。在地下室营业的还是往日的那位老营业员。老头对我已经面熟。我赶紧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说:不好!老营业员让大毛赶紧睡进书架下面的书柜里去。

  大毛斩钉截铁地说:不!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们!

  我低声吼叫道:大毛!

  大毛就是不听,昂首挺立,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的眼泪急得流下来了。

  老营业员见此情形,他就端了自己的茶杯出去了。老营业员把地下室的门带上并且挂上了锁。他自己则坐在外面喝茶。男人一伙到底还是寻过来了。他们大声地问道:老师傅,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了吗?

  老营业员就和战争电影里面的革命群众一样机智,他说:看见了,你们上楼的时候,他们早就跑出去了。

  危险过去了。我坐在地下室的旧书报上好半天站不起来。一味地只知道对老营业员感激涕零。大毛突然挥起一拳砸在一只旧木箱上。木箱上的一颗生锈的钉子刺进了大毛的手。大毛的血顺着铁钉往下滴,大毛一咬牙将铁钉拔了出来。我怕大毛感染破伤风杆菌,连忙把他带到医院注射了破伤风疫苗。

  然后就找来黄凯旋,设法将大毛送上了北去的列车。

  大毛在月台上举着他受伤的拳头,对我大叫道:冷志超,他妈的这种鬼地方,又不是你的故乡,你打算呆多久!

  月台上的人都纷纷看我。我没有说话。我只是体谅地朝他送去了微笑。心有余悸的我此时只有一个愿望:祝他一路平安地回到北京。

  我们毕业分配的结果终于公布了,我被留在了武汉市。我的朋友们为我高兴得又唱又跳,我请他们去悦宾餐厅吃了湘味牛肉米粉和豆皮。消息传到大毛那里,据说他的态度比较淡漠。大毛的淡漠我理解,我遗憾的是他理解不了我的由衷喜悦。我,就是我,我的母亲是固定不变的,我的父亲也是固定不变的,我出生的那个日子也是固定不变的,我遭遇的一切也都被注定在了时间与环境的经纬线上。我是末代的颓废的知青,是最后的不受重用的工农兵大学生。无论我们怎样地努力学习,我们还是被分配到了边远的城镇和山区。为了象征性地显示公平,武汉市只挑选了五名学生。我是这五名学生中的一个。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我医学院毕业之后全部的最好的结果。在中国的大城市中,武汉市也许不是一个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我又能怎么样?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一旦分配了工作单位,基本上就是尘埃落定了。我感恩戴德地穿上了白大褂。

  我把自己简单的行李从学校的学生宿舍拎到了某医院的单身宿舍。然后去理发店剪掉了长辫子,以比较老成的模样出现在门诊的诊断室里,期待着第一个病人毫不犹豫地坐到我的面前。

  当第一个病人果真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加剧了跳动。结果在这个病人之后便是无数的病人。我的心早已平静如水,再也不受任何干扰。

  大毛于1985年结婚,大约一年多之后离婚。离婚后只身南下,先后在广州,深圳,珠海,东莞,海南等地呆过,混乱地从事改革开放时期的各种热门职业。其间第二次结婚。大毛的第二次婚姻生有一子,其子被送回长春由他的父母抚养。九十年代的后半期,大毛经常跑国外,在走遍了发达国家以后,选中了欧洲的德国。经过不屈不挠的努力,大毛取得了德国的长期居留证。我在德国读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气候最适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宠。

  大毛居住在了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钱对大毛来说好像也不再是问题。黄凯旋非常佩服和羡慕大毛,他一再地对我大发感慨,说:大毛成功了!黄凯旋在遭受雷击的前几天还带一个熟人来找我看病,那是他最后一次对我说:大毛真是了不起,人家那才叫活了一次!

  我做了医生之后,有机会到处出差了。我参加学术交流会,参加会诊,短期进修,购买医疗器械等等。有一次我去北京听一个学术报告,意外地在王府井书店与大毛相遇。我们在书店说了好久的话还兴犹未尽,就相约第二天去逛琉璃厂。

  我们在书店相遇的时候,大毛刚刚买好一大摞书,他正处在选购书的亢奋之中。我们见面就交换了彼此购买的书翻看。我买的基本上是医学方面的书和文学名著,大毛买的是《看不见的手——微观经济学》,《大趋势——改变我们生活的十个新方向》等在社会上激起了热潮的社科类书。大毛的语言表达能力本来就比较强,在北京的几年,显然进步飞快。

  他把一条腿交叉搁在另一条腿上,肩膀靠着书架,旁若无人地,十分煽情地对我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中国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夹缝时期,经济体制的改革是必然的,社会结构的调整是必然而且无情的。也就是说体现个人价值的时候到了。

  他引用并且活用了马克思的一句名言,他说:思想的闪电一旦真正射入这块没有触动过的人民园地,中国人(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

  听了大毛的话,我也很激动.使也去购买了他手里所有的书。

  可是第二天在琉璃厂我们却又是不欢而散。那是在逛一家工艺商店的时候,我被一种镂空的真丝绣花手绢迷住了,我对售货员说我要买三条。大毛抢着要付钱。我不让他付。

  大毛坚持要付,他说:我应该买的。我早就应该给你一些礼物,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我觉得真要送人礼物还一定要去管人家喜欢什么吗?这种小心眼在我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我主要是觉得这三条手绢很贵,一共一百多块钱,我们那时候的月工资才是八十多块。我怎么能让大毛为我一时的心血来潮付出将近两个月的工资呢?我说:你这个人真烦人。你又不是钱多得没有地方花,和我一样都是拿工资吃饭,何必与我讲这个客气呢?

  售货员在一旁等着,低垂着眼睛偷偷地笑。大毛听了我的话,甩手就走了。他气冲冲地快步走着,径直到了公共汽车站。这时恰好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他居然就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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