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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说他偷的,有说他剽的,有说他"热昏妄语,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人查出来"听风楼主者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点沉不住气。他跑去找醉寝斋主。问他说:“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块钱向一位烟客买的,自己并没看过。就双手抱拳说:“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这儿给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说,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还怕众人记不住?再说,天下之事,成破相辅,大凡有人骂的,相应就会有人捧,他们斗气儿,您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大喜?”

  那五听了,觉得确有此理,又转愁为乐。可没乐了几天,这天一进编辑部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五爷,这是您的信,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给我们留下《紫罗兰》这块地盘混粥喝吧!”口气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开信封一看,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处坠呢。

  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用浓墨行书写道:“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问马森:“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马森没说话,把一张小报扔给他。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体衰,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近来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他力辞不任。那五看完,马森加了一句:“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谁要打败他,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

  那五说:“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马森说:“对了。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那五一听,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声说:“他见我一来劲,不得把我劈了吗?”马森埋怨他说:“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那五说:“老佛爷,我哪儿懂哪!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陶芝见他怪可怜,就安慰说:“你也别急,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么样。”马森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到时候咱包赔不起!”打这天起,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

  7

  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福寿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您买烟?”

  “我找个人,武存忠……”

  “那边雅座二号。”

  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着。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净雅致。榻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来了!”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元一张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一脚,等他醒了叫我一声。”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门,径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能安电扇的。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我……”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啊!”

  “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

  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那五说:“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武老头问道:“既是这样,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不能乱褒乱贬哪。”那五说:“哎哟我的大爷,跟您说实话吧,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我是买的别人的。图个虚名,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那五一个劲儿服软,他早消了火了。

  口气和缓了一点说:“你坐,会抽烟吗?”那五坐下。武存忠问了他几句闲话。打听他家庭出身,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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