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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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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脚爷和牛从从容容地走着。那张脸像一条穷人的钱褡,干瘪又皱巴。他戴一顶发黄的麦秸帽子,帽沿透出一圈油渍和汗渍,嘴叼烟袋极有滋味地吸溜咂吧。老人最有特点的还是那双大脚,老人要穿45号的鞋,与他矮小枯瘦的身材很不和谐。韩成贵敬重大脚爷,并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在乡政府做土地管理员的孙女,而是因为老人是他父亲的哥们儿。大脚爷和他父亲一样,都是出席县的劳模。当年老哥俩一同为村人开荒,圆了几代人的土地梦。大脚爷当时是他父亲的助手,他父亲韩宝臣才是响当当的劳模。大脚爷记得,那是瓜菜代的前两年,他们学愚公,发誓铲平村南的那座土山,干到半截子,人们累稀了,胆怯了。恰恰这个时候,韩成贵呱呱坠地了。父亲韩宝臣举着小成贵来到工地,对众人喊,这是俺的儿子,儿子!俺们造田,是为他们,懂吗?然后他亲着儿子的小鸡鸡,慢慢把眼睛闭上,人们轮流着抱一抱小成贵,他们感受到了孩子落地的种种冥冥之音。两个月的功夫,那座土山就被垫进山沟子,变成眼下的耕地。这几年,炒卖的就是这些耕地。起初,韩成贵也是参与卖地的。村人意见纷纷的时候,村支书万太平首先来说服韩成贵。万支书兴奋地告诉他,往后城乡一体化了,卖了地,咱村就富了,咱们就都成工人了。后来他们没富,被狂热的愿望欺骗了。村人胆子大了,心飘了,就像浮在云彩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韩成贵对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始料不及。村里似乎有一个没被惊扰的人,那便是大脚爷。老人对村里的事不恼不怒,整日牵着老牛背着土筐往北山上背土。韩成贵没有过分看重大脚爷的劳动。老人将村西土山上的泥土背到村北的石山上,雨水季节,那些泥土又都被冲下来了,又在石山脚下堆积了一个新的土山,就像大脚爷的那双难看的大脚。他想给大脚爷出一些主意,大脚爷憨憨一笑,依旧我行我素。 大脚爷,今年雨水稀,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你就做瞎活儿吧!韩成贵提醒说。 大脚爷笑笑,老人笑起来很难看。他岔开话头,成贵,你娘身子骨好吧? 韩成贵点点头,用脚踢了一下乱草。 老牛伸直了脖子吆喝了两声,韩成贵目送着老人和牛走远,很沉地吸了口气。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腾起的烟尘,逼迫韩成贵扭回头。烟尘和声音消失的时候,眼前空旷的荒地哐当一声敲击在他的心上,心头涩涩地空落,不知怎么鼻子就酸了。 韩成贵没有回自家的杂货铺,而是直接奔了万支书家。万支书家住着两层小楼。楼体镶着红瓷砖,沐浴的阳光里显得很富贵,隐隐的像一块腌腌的暗红玉石。万支书没有在家,媳妇说他到田里指挥灭蝗去了。韩成贵却意外地见到了大脚爷的孙女吕淑红。吕淑红刚从县职校毕业,被乡政府招聘了干部,是土地管理员。韩成贵觉得她长得越来越像他的姐姐了,她姐姐吕淑梅也是鹅卵脸,眼睛不大,但眼神儿的气韵逼人。她穿着素淡的浅蓝裙子,恬静而秀媚。她知道眼前这个小伙子曾是姐姐深恋过的人。韩成贵与姐姐吕淑梅从小一起长大,一桌上学。吕淑红瞅着韩成贵这张方脸膛,犹如一尊冷硬的石刻。无论凭长相,还是看能力,韩成贵在村里都算不上优秀的,姐姐为什么喜欢他呢?她又点点滴滴打量了他一遍。 韩成贵问,淑红,在乡里做事啦? 吕淑红说,打杂儿的,不比你这老板! 韩成贵满脸是困倦迷惑的神气,愣了愣问,淑红,听说你在乡里管土地,俺有个事儿问问你,咋样? 成贵大哥,说吧。吕淑红说。 韩成贵浑身猛然变热了,讷讷道,淑红妹子,话说出去不怕你笑话,俺……俺想种地。 吕淑红和支书媳妇逗乐了。吕淑红说,听说你家的小卖部挺红火,金月嫂子又漂亮又能干,咋着又想种地?种地多累呀? 韩成贵苦着脸说,唉,个人知道个人吧。做小买卖纯属逼上梁山,这个铺子是萤火虫的屁股,没多大亮儿。俺天生就是玩锄头的命,站在地垄里俺才觉得踏实、舒坦…… 吕淑红的眼睛一忽一闪的,有些感动。成贵哥,你的心情俺懂。可咱乡咱村,是耕地的危机地带,县上都挂了号的。全国的问题也很严重哩。过去,俺们常听人说中国地大物博,可按人均计算,咱地不能算大,物也不能称博啦!特别是这几年,乱开发,乱占耕地,乱炒地皮,还有农村宅基地严重超标…… 韩成贵肋骨里蓄满了恶气,愤愤地骂,俺他妈不懂啥大道理,只知道没地不打粮食。人都吃五谷杂粮!你说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村,眼下可好,吃洋鬼子的进口粮,吃水果吃西瓜还要从城里批发!这丢人不丢人? 吕淑红先是为韩成贵的话感到震惊,继尔叹了口气,眼睛红了,俺爷也是这个腔调。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往北山上背土。成贵哥,俺这次回村,找万支书,就是商量耕地的事儿,上级领导挺重视的! 韩成贵眼亮了,问,有啥新精神? 吕淑红有些心焦地说,眼下是调查,会下来新政策的,你会有地种的! 韩成贵搓了搓鼻子,好像鼻子在发痒。他想了想问,你可别胡弄俺,你一竿子别支远喽,俺立马想种田。淑红,你是乡里的干部,跟万支书说说,俺家那片承包田一直荒着,俺想种上大秋庄稼!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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