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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书阁 > 陆天明 > 省委书记 | 上页 下页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起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林阴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辨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身份”。“我还能是谁哪?”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恼慍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枫林路十一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别墅。据说,民国初年,被一位出关经商的山西富贾相中此地风水,盖起第一幢宅院。那会儿,所盖的当然都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院。据说,这条街上最早的几棵大树就是那会儿栽下的。假以时日,幢幢相连,间或也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逐渐出现了“前店后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道,木制的或胶皮制的大车轮箍常年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碾出深深浅浅的辙沟,生生造就出省城一个著名的商贸区。这种状况持续到日本人进占。商家纷纷逃避战乱,空余下这片大小深浅不等的宅院,街区一度变得冷落凄戚。却不料,它又被日本占领军中几位同样深谙中国风水之道的高级人士看中,下大本钱将它改造了一番,变成他们高级军官“住宅区”,同时也住进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侨。自此岗哨林立,中国人“理”所当然是不得入内了。

  一幢幢原先的青砖大院由此也变成了围墙矮小、窗门结实的日式别墅。从那以后,傍晚时分,一个个深色原木门媚近侧亮起的则是一盏盏青灰色的椭圆形纸质小灯笼……直至“八一五”,中央军接管,又经过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筑风格中添加了许多欧美的东西,纷纷加高围墙,扩大花园,延伸廊桥,拓阔阳台,添加窗前铸铁花饰,搬进德国钢琴、意大利卫浴设备……它又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囊中的“战利品”。这些国民党的军政高官在高呼“抗战胜利万岁”的同时,纷纷更换结发的“抗战夫人”,集体引进由城市女学生、女演员、女护士、女商人、女律师、女记者、女秘书、女掮客、女党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组成新的“胜利夫人”队伍。这一带便焕然一新地变成了战区司令部和省政府、省党部高官的住宅区。街区的格局也在那一时期基本形成了目前这个态势。

  ……贡志和并不热衷“枫林路十一号”的变迁史、虽然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历史,现在又供职于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只是觉得,每一回——即便时隔不久,一回到这个大木门里,总觉得它又陈旧了一些。这跟父亲不让省直机关事务管理部门经常派人来修缮有关,也跟母亲去世有关。只靠那些警卫战士做些日常的维护,肯定是不够的。他们毕竟离开农村不久,修个猪圈、篱笆墙什么的还凑合,管理小别墅就差点劲儿了。

  “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懒懒地答道。志英没做声。她老公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后,她慌慌地把女儿送到婆婆家,自己一个人赶来了。

  “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儿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到底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于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一直没做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他。他想干吗?让我们几个帮着去扛炮弹打冲锋?”

  这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一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最后确定,是志和的手机在作响。志和忙打开手机翻盖。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么了?您在哪儿呢?”他忙问,“我……头晕……晕……煞……煞不住车了……你们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机里答道。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急忙跃起,冲出院门,只见依然笼罩在雨夜下的林阴道那头,一辆白色的旧普桑晃晃悠悠地挣扎着向这边驶来。虽然车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经处在了半失控的状态中。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又偏向右,踉踉跄跄,终于挣扎到离院门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赶到,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搁浅”在那儿。

  “怎么回事嘛……您开车也好几年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厅,贡志英一边细心地用药棉擦去小眉额角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嗔怪。“没事……没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没事?再往下撞一点儿,这只眼睛就全报废了。”

  “没事……没事……”修小眉轻轻地重复,而后不再做声。志和志雄赶紧叫来几位朋友(还来了两位正经穿警服的),一辆除障车。一通折腾,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们答应,赶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并直接送到嫂子家门前,绝不耽误嫂子上班用车。“耽误她一分钟,您蹶我一年没脾气。”他们主要是志雄的哥儿们。志雄说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务公司供职,其实并不去上班。他说他谁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

  他跟公司领导说,我不上你们这班,也不领你们这工资,只求你别给我宣布“停薪留职”什么的。啥也别宣布。就这么着。否则传出去,我没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没有一个固定职业的情况下,在社会上就这么瞎晃悠着。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开来讨论这个所谓的“晃悠问题”。什么叫“固定”?什么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标准来衡量,让牛在一根桩上拴死,从年轻一直干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经”,否则,就都是“晃悠”,“不正经”?那,今天,在中国,少说也得有几千万人在挺不正经地“晃悠”着。但,能说他们都没在给这个社会创造财富?不能吧。贡志雄一直也没找着这么个机会去跟爸讨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胆怯——就是有那么个机会,那么个时间,打死他也没那个“胆量”,直接面对那样一位“老爸”去争高低。

  在院门外目送朋友们走远,贡志雄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阴暗地点着支烟,悠悠地吸上两口,发一会儿呆,正想转身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志和匆匆赶来拦阻:“别走啊。爸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哩。”

  “我有事……”

  “谁没事?”

  “我真有事。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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