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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一丝悲凉之意掠过雪大奶的心头。火盆里烧得正旺的白炭突然发出几声罕见的脆响,一串火星进了起来。爱栀赶紧将椅子挪到离火盆较远的地方。雪柠小声同雪大奶说了句什么,雪大奶强作欢笑:“女人一好男人就会喜欢,这是没法子的事。若是没有几个男人喜欢,女人活到老时,就没有滋味了。”雪柠不知深浅,问雪大奶曾经让几个男人喜欢过。雪大奶笑得更加勉强:“都这把年纪了,说它还有什么意思!”雪柠又问,如果几个女人同时喜欢一个男人,男人怎么办。雪大奶心里正烦,想也不想就说:“小乖乖,你可不要为哪个男人吃醋呀!”话说出口,雪大奶便将目光盯在阿彩身上。

  阿彩没有做声,她用一把小火钳拨着糍粑在火灰里不停地翻转,眼见着瘪瘪的糍粑一溜烟地变圆了,胖乎乎的,像是多年守寡的女人突然有了男人的滋润。阿彩拿起糍粑,细细拍打着。糍粑很烫,阿彩不得不飞快地来回倒手,直到把糍粑上面的炭灰拍干净了,也不烫手了,这才双手掇着恭恭敬敬地递过去。雪大奶并不急于吃。她将糍耙放在掌心里,眼睛眯成一条缝,端详着,仿佛舍不得吃。终于,她将糍粑送到唇下,正要张口又放了下来。雪大奶突然想起往日。雪大爹曾将糍粑比作她年轻时的手腕、手臂、手指,还有大腿、脖子和腰。雪大奶的美丽曾经让天上的鸟儿、河里的鱼儿,只要从天门口路过,就不想再去别处了。年轻的雪大奶,身上有股糍粑烤熟时的清香,在天门口四处漂溢,八面流芳。

  “我老了,成了丑八怪了。”雪大奶叹息说。

  “你没老,我们才叫老哩。”阿彩忙说。

  雪大奶瞟了阿彩一眼,扭头对爱栀说:“你的这个姐姐,身上有好多过人之处。就说烤糍粑,我活了这把年纪,硬是没见过有谁比她烤的糍粑更好吃。不管有没有用水泡过,也不管糯米放多放少,火盆里的火大火小,都能烤成一个模样。白白胖胖,没有一点烤煳,没有一点烤爆,也没有一点火候不到的。抛开别的不说,光说糍粑,我也离不开你姐姐。”

  阿彩说:“莫只顾说话,还是趁热吃,糍粑冷了嚼不动,也不香了。”

  爱栀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早先雪大奶说阿彩犯天条时的样子。稍一想,心里就打起了寒颤。随着独立大队又一次打下县城,在小教堂里进进出出的人对雪家的态度有明显变化。杭九枫来家里捉猪犒劳自己,说话的口气里含着一听就明白的恶意。在为所欲为的杭九枫面前,雪大爹和雪茄无计可施,还是阿彩出面说了几句狠话。她说杭九枫才占了三天县城,行为动静却像打进京城,当了皇帝一样。除了那声癞痢婆,杭九枫骂阿彩的活不算太难听。他嫌去京城当皇帝太麻烦,只想在天门口做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明日张胆地拉了一下阿彩的手,还想再拉一下,却被阿彩甩开了。杭九枫从雪家猪圈里拉走两头猪,大的只有百把斤,小的也许还不到七十斤。吃过雪家猪肉的人,眼神比往日更冷酷。雪大奶也有变化,让阿彩来烤糍耙,只是其中一种。前不久雪大奶还在嫌阿彩总爱搔头上的痒,连茶壶都不让她碰。

  爱栀领会到雪大奶的意思,也跟着乱说:“老爷写信劝雪茄回家时,总说这是雪家第一口福。”

  雪大奶将糍粑塞到嘴里咬了一大口。正嚼着,脖子突然伸长了许多。爱栀连忙在她背上拍了几下,雪大奶的样子反而更难看了。阿彩慌张地叫喊起来。爱栀顾不上多想,她将雪大奶的头放到自己的左臂上,腾出右手,撬开她的牙齿,将手指插进嘴里使劲一抠。随着稀烂的一团糍粑粘在手指上被拖出来,雪大奶喘了一口粗气。雪茄和雪大爹一前一后赶来时,雪大奶已经没事了。一场意外反而让大家放下重重心事,轻松地笑起来。冬天吃糍粑时粘住牙的事在天门口屡见不鲜,也就是憋岔气而已,不会死人的。

  雪大奶说:“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吃烤糍粑。”

  一屋人正在笑,雪柠尖叫起来:“谁的头发烧着了?”

  爱栀吸了一下鼻子,低头一看:雪狐皮大衣的前襟被烧焦了一块。爱栀撩起大衣,下意识地拍打一阵,再看时,上面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窟窿。爱栀在那里像苕一样,杨桃过来装着帮忙,附在爱栀耳边说:“是阿彩于的,我看到她故意用火钳夹着炭火往你身上按了一下。”

  爱栀想装着没听见,又没装成,心里难过,眼泪就出来了。

  雪茄察觉出其中的异样,他将爱栀叫到一边,问清楚后,转过身言外有意地说:“女人都是这样,经不起一点意外,不是好心行坏事,就是善意结恶果。”

  “我的儿,你妈也是女人哩!”雪大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故意将指向阿彩的话揽到自己身上。片刻后叉说,“生你时,我一定是有恶意,不然你如何成了这好的善果哩!”

  爱栀不敢再哭,擦着泪水和缓地说:“雪茄说的其实没错,我们才是女人。妈妈这样慈眉善眼,当然不是女人了,是女菩萨,是女神仙。”一番话说得雪大奶的眼睛笑成一条缝。爱栀接着说,“只怪我没经过大场面,遇到一点事心里就发急。若是冷静一些,就不至于和衣扑到火盆里去。”

  雪大奶心中有数地摸着那些烧得只剩半截的雪狐毛,问阿彩:“往日好像有个丫鬟,会补一种叫孔雀金丝裘的衣服?”

  “是《红楼梦》里的晴雯吧!”见雪大奶点了头,阿彩继续说,“杭九枫也有这样的手艺,要不要请他来试试?”

  “人家今日手握枪杆子,不会干这活了!”雪大奶张大嘴将一声长叹改成打哈欠。

  阿彩吞吞吐吐地说:“只要你们同意,我可以去请请看。”

  雪大奶使了个眼色,不让爱栀开口,自己替她说了同意。阿彩走后,爱栀说,宁可让雪狐皮大衣破得一塌糊涂,也不愿让杭九枫碰一下。这一次雪大奶是真的叹气了。她估计杭九枫不会来,之所以让阿彩去,是想试探那些人的动向。二人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雪柠跟着阿彩出门去了。雪柠在外面转了一圈,带回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杭九枫居然答应帮爱栀修补雪狐皮大衣。眉飞色舞的阿彩带着相同的消息回来了,她说,杭九枫成了一个有身份的人物,有拿枪的人在小教堂门口站岗不让她进去,杭九枫横着喉咙咳嗽了一声,拿枪的人立刻就向她立正行礼。几天不见,那些种田人便训练得一点也不比政府军差,看样子他们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阿彩突然闭上了嘴,她听见杭九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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