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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同不可思议的红卫兵运动相比,傅朗西重回天门口的经历实在算不了什么。那些硬说离奇的人,是不会将红卫兵运动本身考虑进去的,毕竟红卫兵运动再离奇,也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靠人来说和做的事物。

  天门口的上空飘扬起第一场小雪。白送的铁卫队在红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的支持下,越过白莲河进入西河。挖古的人说:“白送这是在学吴三桂,引清兵入关!”

  天上的雪很快就在天堂气象站的预报中准确地停下来。白送的铁卫队却步步进逼,剑指天门口。

  “也好,有个对手,我们父子俩就不用唱独角戏了!”在杭九枫看来,白送的铁卫队俨然是马鹞子的自卫队,而大本营设在浠水县的红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则是冯旅长的保安旅。杭九枫将早先有关红色造反者巴河第一司令部的传单找出来,越看越觉得被简称为巴河一司的一号勤务员有个人野心,要想实现其野心,天门口是必须占领的。所以,杭九枫在心里咬定白送是巴河一司的一只走狗,丝毫没有想到白送为了一统天门口,竟然使出惊人之举。

  腊梅开花之际,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传到天门口:久无音信的傅朗西被白送抓到了白莲河!白送要借傅朗西之尸来还政治启蒙之魂。

  杭九枫抵制了三天三夜,始终不肯相信。他让一省往白莲河走一趟。一省回来说,被铁卫队的人架在台上接受批斗的除了傅朗西,还有董重里。杭九枫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傅朗西被抓的消息像一股早来的春风,那些对红卫兵运动浑浑噩噩的人突然如梦初醒,像吃了朱砂一样,只要听说有批斗会,再远的路程也要赶去打野。回家后,就没完没了地惊叹,将杭九枫和马鹞子,还有五人小组加在一起也不如白送狠,杭九枫和马鹞子就不用说了,二人从没有触动过傅朗西的一根毫毛,五人小组倒是差一点动了傅朗西的人头,最终还是无法下手。

  铁卫队押着傅朗西和董重里沿西河而上,每到一地都要召开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每开一场批斗大会,就有许多与会的人要求参加铁卫队。到达饼子铺的那一次,天门口街上的人就去了不少,回来后纷纷传说,这辈子总算见到傅朗西垂头丧气的样子了。到这一步,任何人都没区别,远看像雪大爹,近看像张郎中,甚至还像是那遭到秘密处决的常守义、杭天甲等人。打野的人对董重里的佩服要多一些,董重里也在台口站着,弯腰,下跪,站木桩,挨踢挨打,淋水淋尿等等惩罚,他都没有幸免,在神情上他却与傅朗西相去甚远。打野的人还说,白送在杭九枫面前硬不起来,心里害怕不敢贸然进到天门口,准备在汤铺开完最后一场批斗会,并对傅朗西和董重里进行政治判决,随后就结束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启蒙。

  杭九枫不相信,要用批斗傅朗西的方式来发动群众,最好的地点是天门口,一旦改在汤铺,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杭九枫跟随傅朗西那么多年,对所谓发动群众的奥妙说不上是精通,却能一看就明白。白送将傅朗西和董重里抓起来批斗,无非与当年枪毙雪大爹一样,是要征服人心。杭九枫心里早就有了营救傅朗西的计划,不仅不能让白送的阴谋得逞,他还要趁此机会让白送颜面扫地,同时使独立大队的威风更上一层楼。胸有成竹的杭九枫不去理会各种传言,他在汤铺与天门口之间精心布置了两个伏击圈。一省在前面冲锋陷阵,自己在后面以防万一。两处奇兵都以参加过当年宣化店突围的人员为核心,其辅助人员,全部有在朝鲜打仗的实战经验。

  那天夜里,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早春风暴突然从天而降,西河两岸成了飞沙走石的世界。天亮之后,杭九枫正在谋划,是否趁此天时地利改变计划,向驻扎在汤铺的铁卫队发起攻击,一举救出傅朗西。一省从满天尘土中钻出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杭九枫,批斗傅朗西的大会开不成了。

  吊诡的早春风暴来也突然,去也突然。一省从第一道伏击圈跑回来,正在同杭九枫说话,那些震撼人心的东西便由强转弱,最终变得无影无踪。得到杭九枫的允许,铁卫队的一个人从若隐若现的风暴尾巴中钻出来,沿着西河左岸上的公路,一直走到杭九枫面前,交涉时所说的话全是高开高走的浠水方言。说浠水方言的人要求暂时搁置双方在一些问题上的争议,让他带人进入白雀园,查证一件至关重要的历史问题。说浠水方言的人还保证,如果这件事是真的,他会将昨天夜上收到的揭发信原原本本地让杭九枫看,如果被证明是无中生有,他会当众烧掉那封揭发信,免得流传开来殃及无辜。那人话没说完,杭九枫就感觉到这事与白送有关,因而坚持必须先看到所谓的揭发信,以证明对方所说的话不是阴谋诡计。几经较量,说浠水方言的人同意先由杭九枫阅读那封信。

  所谓揭发信竟然是林大雨写的。

  当年日本人进攻天门口时,是我害了梅外婆和杨桃。我想报复紫玉,慌慌张张地认错了人,手锤猛地砸下去后才明白打昏的人是杨桃。梅外婆听到动静,回头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一时兽性大发,就朝梅外婆头上补了一锤。那把手锤就在古井里,上面烙着我的钢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白送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运动,他混进红卫兵运动的目的是罪恶的。

  杭九枫一边读信,一边就懂了,经历这么多年,林大雨觉得白送能将傅朗西抓回来开一场批斗会就够了,这样没完没了就错了,而将董重里揪出来一起批斗则是错上加错。所以,一辈子没有轰轰烈烈过的林大雨要舍己救人,要让自己从多少年来总也摆不脱的耻辱中解脱出来。杭九枫一边读信,一边就有了主意,他提醒那个说浠水方言的人,既然此事与白送休戚相关,为何不让他来当场见证,免得事后横生变数。

  说浠水方言的人返回汤铺时,听了杭九枫的话,除了带来一群身强力壮的红卫兵,还让白送夹在他们中间。脸色嘎白的白送比任何人都积极,一进白雀园,找准了那口因日本人搞细菌战而被填死的古井的准确位置后,第一个挥起挖锄,恨不能一锄头就将手锤挖出来。

  挖了一阵,白送看到雪荭站在气象门口,便放下挖锄,装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雪荭。雪荭十愿九不愿地接了过去。白送刚转身,雪荭就将手里的信撕成一堆碎片。一旁的雪柠劝她还是看看,求爱的文字总是值得珍惜的。

  雪柠说话时轻轻地笑了好几次。雪荭想了想后,也跟着笑起来。

  这也是白雀园内仅有的笑声。

  十几个人轮番挖了一天一夜,当年埋下去的石灰全被翻到地面上。挖出最后一块石灰,围观的人兴奋地吆喝起来。石灰上面粘着一副假牙,记性好的人马上想起来,是王参议的。当年日本人对天门口发动细菌战,如果不是这副假牙被一镇和一县丢人水井,王参议也许能多活几年。

  王参议的假牙很快就被人扔到一边。下到古井里的人只用三次就捞起一把锈蚀斑斑的手锤。稍微擦拭几下,便显出用钢印烙在上面的“林大雨”三个字。

  “我会大义灭亲!”到了这种地步,白送只能回家同林大雨说话。白送踢开家门,还没开口,躺在床上的林大雨就承认:“是我干的,那时候我这想事的头脑比畜生还不如!”

  “瞒了这么多年,你迟不说,早不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是不是成心害我?”白送气急败坏地掐了一下林大雨的脖子。

  林大雨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你不明白这事搁在心里会让我多么难过!原先的想法是,等到亲手杀了傅朗西,我就去向梅外婆忏悔。古人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替我报了仇,我怎么会害你哩!这事只有梅外婆和雪柠清楚,不管死不死,她们都不会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跟你说,不要再打雪荭的主意了,雪家的女人可不是随便碰的。你要是胆敢欺负她们,哪怕做了鬼我也不会答应。因为你将傅朗西抓回来批斗,我反而不再恨他了。

  幸亏我醒悟了,要是死到临头还是那样想,这生活过得真没意思。

  你要今日的苦肉计我也没办法,我就是想让你造不成反,无法人五人六地将天门口搞得一塌糊涂。这也是我想做的最后一件事。”

  林大雨说了许多话,白送问他说够没有。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送说:“那就到此为止。”

  白送拉着细米从屋里出来,门口聚了许多人。挤在最前面的雪柠迫不及待地要求进屋,同林大雨说几句话,白送拦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进去。雪柠急促地提醒细米,这时候,千万不能离开林大雨,否则会出危险。听了雪柠的话,细米着急了,非要进屋看个究竟。细米一急,手上就有一些连抓带打的动作。一开始白送还能忍受,很快他就不耐烦了:“哪来的泼妇,将她关起来!”了解林大雨当初所做的坏事后,铁卫队的红卫兵立即变脸不理白送。叫了三声仍旧无人响应,白送只得亲自动手,揪住细米的头发,让她在原地转上十几圈后再松手,不用他推,细米便自动地撞进人群之中。

  过了片刻,细米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吊死鬼!吊死鬼!有个吊死鬼!”细米用手在空中指着什么,像是真有东西从眼前经过。

  白送挺了一阵,终于让开路,听任雪柠他们往屋里冲。林大雨真的死了,他用系在床头上的裤带吊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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