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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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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你们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个工人,坐卧铺谁给我报销哇?” 母亲说:“那也怪你!发电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明在几车厢呢?你再花钱仔细,那几个字的钱就花不起了?” 父亲说:“不是花不起那几个字儿的钱,六七天得转三四次车呢。我哪能知道我会上了哪节车厢?一路,车上一半是逃荒的人,连个座号都不讲了,能挤上哪节车厢算哪节车厢。行了,行了,别哭了。算爸爸的不对!过来,到我跟前来。” 吴振庆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脸,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扬地对母亲说:“你有功,我猜想我几个孩子还不定是什么皮包骨的样子哪!还行。” 王小嵩笑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当然有功啦!” 吴振庆和徐克看看满地的大包小包,惊讶万分:“大叔,你可怎么带回来的呀?” 父亲说:“背着、扛着、拎着,就差没用嘴叼了!” 徐克说:“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亲问父亲:“还认得他俩不了?” 父亲说:“哪能不认得他俩呢!这个是柱子,那个是狗子!” “错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亲说:“别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间都不叫小名了!” 父亲挠挠头笑了:“难得你俩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们点东西,算大叔一点儿心意!” 于是父亲下了炕,打开那些大包小包——里面无非尽是些旧工作服、劳保手套、翻毛劳保鞋、旧皮帽子什么的。 父亲挑了两顶旧皮帽子给吴振庆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节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给的。你们可别嫌弃。” 虽然是旧的,虽然戴在他们头上几乎盖住了眉眼,但毕竟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得多。他们都很高兴,连说谢谢。 徐克说:“我这顶破棉帽子早该扔了!” 吴振庆说:“别扔,让你妈剪成鞋垫多好!” 父亲说,“对啰,这话我爱听。劳动人民的孩子,从小就要知道东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门。 王小嵩开门——门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还扎了好看的辫结,围着条毛围巾,显得异常漂亮。 王小嵩一愣。 郝梅说:“我来给大婶拜年。” 她进了屋,看看吴振庆和徐克:“你们也在这儿啊?那我也给你们拜年啦!” 屋里已没落脚的地方,她只好站门口。 吴振庆和徐克显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都是自惭形秽。 王小嵩也显得不自然。 母亲说:“小梅,快里边来坐!” 郝梅跃过大包小包,坐在炕边。 父亲惊奇地看着她。 郝梅说:“是大叔吧?” 母亲说:“是,刚到家。” “大叔过年好!” 父亲说:“好!好!” 母亲说:“你不认识她了?” 父亲又挠挠头:“记不得啦。” 母亲说:“她小时候,我看过她嘛!” “噢……想起来了!”父亲说,“我和你爸还是同行哪!” 母亲一撇嘴:“人家是建筑工程师,你是个工人,却和人家攀同行!” 父亲说:“怎么是攀呢!没有我们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盖,再高明的工程师,他的图纸还不是废纸一张啊?”他问吴振庆和徐克:“大叔说得对不对?” 吴振庆和徐克大声地:“对!对!” 郝梅尴尬地垂下了头。 母亲说:“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给她。 郝梅说:“大婶我不……你家现在人多,我待会儿再来。”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亲冲着父亲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义啦,年年过春节都来给我拜个年。” 父亲奇怪地问:“她是生气走了?我说得不对?” 王小嵩也急忙转身跑出去,冲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别生气,我爸说话就那样。” 郝梅只顾低了头往前走。 吴振庆和徐克也出来了,他们戴着王小嵩父亲给他们的皮帽子,手中拎着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摇着手中的棉帽子:“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来……” 他分明有点幸灾乐祸,完全是唱给郝梅听的。 吴振庆捣他一拳:“唱什么唱!”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郝梅一向对咱们挺友好的。不像张萌那么讨厌。倒是咱们常和人家过不去。” 王小嵩怅然地望着郝梅远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和几个孩子放小鞭玩儿。 有的孩子打着灯笼,有的孩子甩着“滴嗒筋”——今天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们当年所不敢奢望的。 打灯笼的孩子排成一长队,一边扭秧歌一边唱《解放区的天》。 王小嵩故意将燃着的小鞭扔向徐克,吓了徐克一跳。 于是徐克还击。 小鞭落在小嵩身上。 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 吴振庆说:“咱们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顾玩了,也没给三奶拜年。” 徐克说:“对!给三奶拜年去。自从广义哥出事儿,我再也没见过他。挺想他的。” 吴振庆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于是三个人都吸鼻子,都闻到了某种味儿。 吴振庆对王小嵩:“别动!”绕着他转了一圈,终于有所发现:“你衣服着了!” 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袄后背。 徐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帮着搓。 吴振庆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王小嵩急忙问:“我新棉袄咋样了?” 吴振庆对徐克说:“准是因为你刚才扔在他身上那个小鞭!” 徐克低下头。 王小嵩一时傻兮兮地瞪着徐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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