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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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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那几个人,都别走都别走,坚持一会儿,还没发表完呢!……” 站起来大声嘘的是李长柏。他怀抱着一大摞表格。不管章华勋是否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自作主张地散发起来。 章华勋在台上尴尬了几秒钟,趁机跃下台,躲到一个角落吸烟。他认为自己所主持的最难的一次会,也就如此这般地临近结束了。他有一种安全着陆的庆幸。庆幸没被撵下台,没挨骂,没受唾,没发生什么控制不住的局面。这使他不禁地暗暗感激“钳工王”。谁也不能不承认,“钳工王”的一番掏心窝子的“演说”,对稳定人们的情绪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钳工王’,姚师傅!老姚师傅!……” 他的妻在拿着一张表格纸寻找“钳工王”。那表格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录用时的履历参考罢了。 “‘钳工王’!……” “姚师傅!……” “咦,他哪儿去了呢?……” 一些人帮着他妻子寻找“钳工王”。 “钳工王”早已离开了会场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过那张表格说:“给我吧!老姚师傅的履历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笔,想坐下替“钳工王”填写表格。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听到了一声猛烈的爆炸……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将每一个人都震呆了。 全体刹那的呆状之后,人们争相往外冲。章华勋被人流裹挟到外边,跟随人们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旷野地跑…… 那儿硝烟还没散尽。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圆数米内,白雪上遍布腥红的点子。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 人们跑到那儿,围着那坑,看着。一时都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捡起了半顶帽子:“看……这……这是不是‘钳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没错儿!是他的!刚才在台上不就戴着这顶帽子来么?……” “那儿是什么!挂在树上的!……” 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挂着大半条灰色的围巾,旗幡似的,在寒风中飘摆…… 一个小伙子攀上树取那那围巾。他还没下树就失声恸哭了:“是我师母的围巾!师傅啊,师母啊,你们何必这样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师傅啊!……” 小伙子哭晕了,从树上摔落下…… 人们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们的帽子,摘下了他们的围巾,纷纷地,双膝跪在那坑的周围了。他们和她们,都是“钳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华勋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旷野上,寒风中,一片哽咽,一片哭声。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几个日子中的这个日子,这个解体了的军工厂的几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们中曾经最优秀的一个。 “钳工王”的女儿,哭着交给了章华勋一封信。 “钳工王”在那封信中写道:“徒弟,别抱怨我和你师母就这么走了。也替我请求大家别抱怨我们。你师母早就不愿成为他和社会的累赘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做出这种解脱自己也解脱他人和社会义务的选择。她跟我商议过多次了。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感情深,这你是知道的。何况医院最近诊断出,我的一只肾已坏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齐走。我俩在厂里徒弟太多。我们都不愿死后再给大家添任何麻烦了。人家刚接收新厂,为我俩开追悼会多不吉利,又多讨厌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一种走得无影无踪的办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烦,那对我们来说是事与愿违。答应我们,千万别开追悼会。没那个必要……” 章华勋的泪珠子噼哩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没看完那封信,就将“钳工王”的女儿扯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怕她被谁从怀中夺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章华勋被叫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几乎哭着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推开少女,又向那坑接连地磕起头来…… 那被炸黑了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它似乎意味着,是一代钳工之王的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号。 他是他的许许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们的娇傲。 他的传奇性故事,曾使“钳工王”这一工种增加过非常荣耀的光彩…… 章华勋对自己恨极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的麻木,竟未从“钳工王”的“演说”中预感到悲剧的发生……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头来…… 离人们不远处,站立着港方的全权接收代表。他缓缓地,也从头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紧急约见章华勋。 “非常抱歉,我又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还给你们这个。我想,我应该带领那些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另谋我们共同的出路……”章华勋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别走……我想告诉你……昨天,我与我们总裁通了一次电话。他已决定另拨三千万元,扶植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们,办一个分厂,隶属总厂。将来可以为总厂进行多种经营。我的意思是——这也需要一个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献精神的人……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难过。你如果说干,我的心情会好受些……” “干。我当然干!……” 全权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详谈这件事了。” 章华勋凝视着对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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