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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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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也往外跟,同时训斥秉昆:“你这是什么表现?给我老老实实坐着别动,看我过会儿怎么调教你!” 老太太回到办公室时,见秉昆坐在那儿生气,便亦庄亦谐地说:“我觉得你挺懂政治的嘛。你这么样把他打发走了也好,拿着鸡毛当令箭,连我都快烦了。” 秉昆恼火地说:“他侮辱我人格!” 老太太坐下,放松身子往椅背一靠,把双手交抱胸前,三娘教子般地说:“别那么娇气,我的人格被侮辱过多少次了,你的人格怎么就不能被侮辱一次?你的人格有铁券丹书保佑着呀?” 秉昆问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唐向阳父亲替他改名的事。 老太太矜持地说,凡是记在档案里的,全厂每一个人的事她都知道。秉昆说的事,唐向阳的档案里并没写,她愿闻其详。 秉昆就把唐向阳的名字怎么由唐朝阳改为唐向阳的过程大致讲了一遍。 老太太不解地问:“你讲给我听,究竟要说明什么呢?” 秉昆高傲地说:“在我这儿,唐朝阳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姓唐名朝阳,王八蛋才会说成迷恋唐朝的太阳!谁想让我也成为那样的王八蛋,门儿都没有,对你也不例外。我有时候可以装傻瓜蛋,但绝不做王八蛋!‘批林批孔’那点事儿,不就是你家老马同志说的那种矛头吗?连进步都明白!” 老太太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三个去我家那天,偷听我和老伴的谈话了?” 秉昆只得点头承认。 老太太宽容地说:“既然偷听到了,我问你们罪也没必要了,相信你们不会乱说的。” 秉昆值得信任地点头。 老太太便与他约法三章:第一,绝不许他们聚在一起再议论“批林批孔”这个话题;第二,不许议论“文革”以及一切与政治有关的话题;第三,支持唐向阳在八小时以外为他们补数理化课程,以后能考上大学,将是她喜出望外的事。 “那,夜校什么时候能开课呢?” “我尽量争取早一点儿。” “将来大学还会招生吗?” “估计很快就会的,但以什么方式招,我也没法预见。不管以什么方式,如果文化基础知识太差的人上了大学,既浪费人民的钱,也浪费教育资源。” “你也给我交个底,蔡晓光他父亲的事,是不是很严重?” “是的。在咱们省,目前是最严重的政治事件了。都打成了林彪死党,那还不严重?” “他要替林彪翻案?” “他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当年是林彪部队的干部,并非个个都是林彪的家将。据说他那人挺正派,只不过强烈反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周秉昆你懂的太多了,这不好,很不好,到此结束吧。” “最后一个问题——我刚才的表现,对我以后会有什么不利吗?” “很负责任地回答你,不会。” “对我哥哥姐姐呢?”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放心,更不会的,人家那位同志也不是彻底的王八蛋,那是他的工作。” 老太太又说,倘若他周秉昆真的提供了什么落井下石的证言,那对方也会很高兴。即使他周秉昆胡编一通,比如将唐朝阳说成唐朝的太阳那一类证言,对方听了都觉得牵强,那也还是会如获至宝,认真记录,及时汇报,因为那是难得的立功机会。原本不是王八蛋的人,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也很愿意变成王八蛋。她替对方高兴,秉昆也应该替自己高兴,因为他拯救了一个有可能变成王八蛋的人。 当面听老太太表情庄重地表扬自己,秉昆高兴了。 他起身将走,老太太问他茶好喝吗?他猜到了为什么那么问他,说好喝极了,说自己和母亲可爱喝茶了,但除了过春节能喝上几次不知道哪辈子采下来的茶,平时多想喝也喝不上呀! 老太太也猜到了他为什么那么说,笑了,给了他一小盒杭州“龙井”,还给了他一筒麦乳精。“龙井”他是有所耳闻的,麦乳精连听说也没听说过。老太太说麦乳精是营养品,一直想着要让他带给做街道干部的母亲——她打听过了,知道他母亲是位热心肠的好街道干部。 秉昆讶然地说:“你怎么也像刚才那个人似的,什么都乱打听啊?”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嗔道:“怎么是乱打听呢?我要充分了解你们,引导你们往正道上走,当然也得对你们的家庭有所了解。” 那天秉昆回家后,母亲告诉他蔡晓光来过了。 秉昆问蔡晓光说了些什么。 母亲说蔡晓光说是下班路上忽然心生一念,骑自行车拐了个弯顺便过来看看。他说几天后就要离开拖拉机厂,到他们厂在外县的一个分厂去上班了。具体哪个县,他还不太清楚,算是来告别,很可能相当长一个时期内会与周家人失去联系了。总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母亲埋怨道:“都怪你!你要想往酱油厂调,自己去联系联系就不行吗?上班几年了,还这么不懂事!我看就是因为你当初麻烦人家,人家不愿再与咱们周家有什么来往了,亲自登门,当场和咱们周家做一个了断。” 秉昆默默听着,不想对母亲说一句蔡晓光父亲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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