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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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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荒可以避开人们的观察偷偷幽会的地方很多:小河遥远的无人涉足的上游,白桦林的深处,被明媚阳光沐浴着的山顶,开满各种野花的大草甸子。 他们幽会的时候,并没有太怎么亲昵过。彼此握着一只手互相偎靠在一起,脉脉含情地面对面地注视着,相互都不无羞涩地轻轻的生怕冒犯了对方似的抚摸,温柔的而不是热烈的拥抱,频频的而不是长久的、慰藉多于激动的文文雅雅的亲吻……这一切都使两颗没有多少诗才的心灵深深感受到一种无比美妙无比陶醉无比舒畅的诗意,这一切就足以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满足无比的幸福了。 还有仿佛专供他们两个人欣赏的四周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夕阳坠落的庄严时刻,他们观望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暴雨来临前,他们躲在用树枝编成的“帷盖”下,仰视乌云在天穹上如何疾涌迅驰;夜幕笼罩后,他们细数倒映在小河里的星星,并争论月亮在河面上的位置究竟移动了没有。而预先约好,星期天到山上去采木耳、蘑菇、“猴头”,是令他们最欢乐的事。他们早早就避开人们的眼目,在山顶上会合,首先俯瞰一阵山下的麦浪,小河的九曲八弯和晨雾在白桦林中如薄纱一般的飘渺浓淡……他们幽会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倒是常常要求甚至请求她:“对我说话吧!” “说什么呀?”每当这种时刻,她更加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 “说情话呗,难道你连句情话都不会说,还得我教你吗?”他竟会生起气来。 她便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感到非常自卑,非常内疚,非常抱歉,也就变成了一个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的哑巴。 “说呀!真是笨得够受的!” “我……爱你……” “又是这一句!你老是这一句!概念化,简直是陈词滥调嘛!”他毫不掩饰对她那种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唉声叹气。 她的头就会垂得更低,心里瞧不起自己,对自己感到不可救药,替自己感到十分难过,吧哒吧哒地掉下眼泪来。 “得啦得啦,别哭了!随便说点别的什么话都行!”他便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她,降低自己的要求。 “指导员从团里开会回来了。他说,明年我们连的耕种面积要扩大一百垧……” “别说这个!……”如果他是躺在草地上,就会猛地坐起来,狠狠地瞪着她,看去是恼火透顶了。 她呢,就会双手捂上脸,低声哭起来。 然后他感到自责了,向她认错,哄她,替她擦眼泪。 再然后,他进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不勉强她说什么话了,希望她唱一支歌给他听。 于是她眼中噙着滚动的泪水开口轻轻为他唱歌。唱毛主席诗词歌曲《蝶恋花》,《咏梅》,唱“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唱“花篮的花儿香”,唱“月亮在白云朵般的云层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垛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她平时很少像别的姑娘们那样自哼自唱。她认为自己的嗓音不好听,所以她会唱的歌少得可怜,其实她的嗓音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他,欣赏要求也并不高,只要她别唱“语录歌”或“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行。连队里的高音大喇叭,早、午、晚三遍播放的全是这类歌曲,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不只是他,许多人的神经都受不了啦。 她唱歌的时候,他就会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仰望着天空,手里拿着一茎小草,一段一段地掐着。要不就握着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或放在嘴唇上温柔地吻着,吻着。 有一天傍晚,也是在小河的上游(他们最喜欢也最经常幽会的地方),她有几分羞怯地对他说:“我想给你唱支歌,听吗?”她第一次主动要为他唱歌,而且还“想”,使他万分惊奇,连连回答:“听,听!……”她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澄澈的河水,轻轻地,柔曼地唱了起来: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花香。 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 遇见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树下, 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们俩爱情像海样深, 她为我贡献了她的青春。 在这里,阳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在这里,海风吹动着海浪,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这歌,是女宿舍的一个姑娘有天哼唱的,别的姑娘们被它感伤而抒情的浪漫曲调深深打动了,围住那姑娘,逼着她将歌词唱出来,她无论众姑娘怎么央求也不肯。后来她们都生气了,说今后谁都不再理她了。她这才违心地将歌词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大家,同时要求大家发誓,万一连里追查起来,保证不出卖她。不久,每一个姑娘都会唱了。 她唱完,看了他一眼,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在默默地流泪。 她俯身瞧着他的脸,柔声低问:“你怎么了你?……”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使她倾伏在他身上了。他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7 “你让我透不过气来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希望怎么样呢?别哭别哭,啊?” “我希望你今后为我唱许多这样的歌!” “可是,我……我只会唱一首这样的歌呀!” “那你就老为我唱它吧,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听够了的!”一首歌竞使他那么受感动,而且是她唱给他听的!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随后他们彼此充满温情地拥抱着,不断地亲吻着,轻轻替对方擦拭眼泪……在她几乎丝毫没有觉察下,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抚摸到了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时刻不忘防守着的“禁区”……她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拥抱。随即迅速离开了他的身体,站了起来,一边恐惧地望着他,一边连连后退,她想移身逃跑。她浑身瑟瑟战栗,双手紧紧护在胸前,那样子像是一只被什么猛兽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动物。 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猛地翻了一个身,将他那张比秋后的柞叶还要红十倍的脸深深埋在青草中,一只拳头一下接一下擂着草地,身体却如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她不忍心就这样撇下他跑掉。 她又战栗地,怀着几分本能的防范心理,一步步轻轻走回到他身边,双膝跪了下去,两只手同时抚摸着他的肩,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你别这样啊你,我没有生你的气呀。我害怕极了,你再也别这样了好吗?我会被你吓昏的呀……”许久许久,他才将头从青草中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脸上沾了许多泥土,他发誓般地望着她说:“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让你害怕了!……”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爱情罗曼史中,她认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可告人的,“柏拉图”式的(尽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图),纯情诗章一般的片断,也便是镇压在她灵魂上,使她的灵魂快被压得比纸板还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架……就为这些,他更加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你干吗瞧着饭盒发呆呀?”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问她。 回想被打断了,她的灵魂又推开了她的心扉,躲进去张望着冷漠的现实。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强身上了。 他没有吃一口早饭就去参加考试…… 她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完全是她的过错。不,简直是她对他犯下的一次罪过!“我下午不干了!”她盖上饭盒盖后立刻站了起来。她将饭盒塞进小布兜里,顾不上避讳那些男人们直眉瞪眼的目光,当着他们的面急急慌慌脱下肮脏的帆布工作服,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里……有什么事了?”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又问。 “回家做饭。”她说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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