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梁晓声 > 雪城 | 上页 下页 |
二〇七 |
|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了吧?……”“三小姐” 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符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不等于也骂你爸了么?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么?……” 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洗澡去!” “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 “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 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看着我!”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头儿。 “你不是党员?” “对啊。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这……党没批准过我……” “哪个党?” “中国共产党啊!……” “我问哪个地方的党?!” “就是……兵团,我们当年兵团那个地方的党……连队党支部呗!” “这样的党支部该狠狠整!” “是啊。整党么,狠点,比走过场强。不过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影响不好。当年我个人的努力不够……”他边说边细心观察老头儿脸上的表情,希望那张灰黄的皱纹纵横的脸起点变化,或者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对他的观点。 那张核桃般的脸上毫无变化。老头儿仿佛当了一百年皇帝,被权力整个儿异化了,满脸写着威严。老头儿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双手在自己膝上同时拍了一下。 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 “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 “敝党!” “对,敝党,敝党……” “住口!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 “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 “混账!” “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 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可统一了全中国!眼下在领导着全中国的改革!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 “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么?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嘛!……”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逼着运动那玩艺。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敝党引以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半心半意!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差不离!……” 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的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竞忘了本!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 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担心老头儿走火,老头儿果然向他开射排炮! 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 |
太玄书阁(xuge.org)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