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刘震云 > 故乡天下黄花 | 上页 下页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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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闹的两个儿子李清洋、李冰洋在旁边垂手站着,看着李文武将地契交给老贾,也没说什么。连过去因为一件褂子跟老贾吵架的少奶奶(李清洋之妻),也笑着对老贾说: “老贾,你现在成了工作员,大人不计小人过,过去的事情,可别往心里去!” 弄得倒叫老贾有些感动,对李文武说: “掌柜的,放心,有我老贾在,不会太让你过不去!” 村里另一个头面人物、村长许布袋,也在村公所对老贾说: “老贾,钱财是身外之物。我老许的地产,本来就是干爹送给我的,你拿去吧!你要稀罕,连这个村长也给我免了吧,我落得清闲!” 从此不再管事,开始背杆打兔枪到雪地里打兔。倒让老贾撵着许布袋说: “老许,现在只说是分地,还没免你的村长!” 地主主动让分地,下边的富农就跟着让分,所以土改顺利,田地就按人头给穷人分下去了。穷人感到自己像做了个梦。怎么过去一个喂牲口的老贾,现在给大家带来了土地?大家对这意外的飞来之财,接受起来还有些不习惯。还有人觉得不合理。明明是孙家、李家、许家的地,现在说分就分,不是抢明火吗?加上土地是赵刺猬、路小秃等人分的,分地时,许多人不敢到跟前去。地是分过了,但哪块地是谁的,大家一时还弄不清。虽然地头都插着橛子,但橛子跟橛子都相似,渐渐连分地的赵刺猬和路小秃都胡涂了。还有些胆小的肉头户不敢要地,害怕李小武的中央军再回来。赵刺猬、路小秃倒是敢要地,一人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大块好地。村丁路蚂蚱受其弟路小秃的影响,也敢要地,也在青龙背上弄了一块。他弄这一块,正好是村长许布袋的。一天晚上他到许布袋家串门,对许布袋说: “老叔,我得跟你商量个事!” 许布袋穿著皮袄在炕头抽烟,问: “你要商量什么?” 路蚂蚱说: “人家把你的地分给我了,你说我该不该要呢?我要不要,得罪了共产党;我要要呢,又得罪了你!” 许布袋瞪了他一眼: “你说共产党势力大,还是我的势力大?” 路蚂蚱说: “要说过去呢,是你老叔的势力大;要说现在呢,是人家共产党,眼看人家就得了天下!” 许布袋说: “既然人家势力大,你还是不要得罪人家!” 路蚂蚱说: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要了那块地。啥时共产党不行了,你的势力再起来,我再把地还给你!就当我给你看了几年地吧!” 说完就告辞了,安安心心要地。第二天早起,就推着小车往麦地里堆雪。 赵刺猬分的那块地,是一个魏姓富农的地。他分到地的第一项任务,是赶着将当年葬在乱坟岗上的母亲(被地主李文闹逼死的)的遗骨迁移过来。路小秃分的那块地,是地主李文武的。他的做法与赵刺猬正相反,那块地上有李家的祖坟,他让李家三天之内将祖坟从那块地里迁出去,不要影响他开春犁地。三天之后,他端着水烟袋到了李家,对李文武说: “老李,我限的三天期限到了,怎么还不把坟迁出去?” 李文武过去就有些惧怕这个土匪头目,没想到现在共产党来了,他却又抖起来了,但在人房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好赔着笑说: “秃弟,你圣明,我是地主,现在你们得了天下,我成了落汤鸡,地都让你们分光了,你让我把祖宗的骨头起到哪里去?” 路小秃想了想,说: “是呀,你是没地方起!” 又说: “这样吧,你没有地方起,就不要起了,你赔我十斗芝麻算了!” 说完,就捧着水烟袋走了。他走后,李家闭门大哭。李清洋咬着牙说: “这个土匪,啥时等小武哥的中央军回来,非千刀万剐了他不可!” 李家少奶奶说: “要剐先剐老贾,要不是他来搞土改,咱家还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 李文武叹口气说: “老贾算个啥,还不是共产党闹的!” 当天半夜,有人敲李家的门。打开门,是李小武回来了。不过现在的李小武,已不是当年骑着大马、穿著军装、戴着白手套的李小武了。他反穿著一件羊皮袄,满脸胡子,脸上的皮肉疲惫地搭拉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十。他进门就说: “快烧点热汤,冻死我了!” 喝着热汤,李小武和李文武对坐着。李文武说: “去东院叫醒清洋和冰洋吗?” 李小武摆摆手: “别叫了,最好别让他们知道我回来!” 李文武点点头。问: “看样子国军是真要完了?” 李小武说: “完不完谁知道,反正咱们这块是完了!” 李文武问: “你手下的弟兄们呢?” 李小武说: “早让共产党给打散了!还剩下二十几个弟兄,都在大荒洼子里猫着!” 李文武叹息一声: “没想到让共产党给闹成了!” 又说: “这么冷的天,你们老在大荒洼子里猫着,也不是个事呀。反正是要完了,你们投了他们算了!” 李小武问: “孙屎根现在在哪里?” 李文武说: “在共产党里头当区委书记!” 李小武叹息一声: “你看,有孙屎根这样的人在,我就是投降,也没好日子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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