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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王八蛋!”支队长逼近黄胡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黄胡子嘟哝了一句,好像是回骂。

  支队长抡起马鞭,猛地打下去。马鞭打在黄胡子的脸上,发出一声湿润的闷响。立刻就有一道紫红的印子在黄胡子脸上出现。黄胡子呻吟了一声,眼里淌出浑浊的泪,但那绿幽幽的眼光着了泪水的滋润,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更加邪恶。

  支队长退后一步,又高举起鞭子,但这一鞭并没落在黄胡子身上。支队长对准斜伸下来的梨树枝打了一鞭,一簇毛茸茸的小梨子和着几片油亮的梨树叶子飘落下来。

  “我买了,就是我的!”支队长压低嗓门说,“你这条癞皮狗,懂吗?”

  黄胡子像呆子一样,只把一双厚唇哆嗦着,两只绿眼死盯着支队长。

  支队长用鞭子轻轻掸打几下马裤,从兜里又掏出一叠绿钞票,递

  到黄胡子面前,说:“等赛过马,你领着儿子走了吧,我给你的钱,足够你安家了。”

  黄胡子全身的僵硬线条突然消失、软疲疲的,整个人仿佛矮了几寸。他没有接钱,回转身,拉着马,一步步走出庭院。

  等到支队长进了北屋,我从东厢房里溜出来,小心翼翼地穿过庭院,我听到支队长在北屋里怒吼她在嚎啕大哭,我真想也哭。我追着黄胡子跑去。外甥,告诉你吧,我想起来了,黄胡子骑过那匹红马。

  一进草地他就飞身上马,他上马的动作是那么熟练,漂亮,身轻如燕。

  我站在草地边缘,看到红马迎着太阳向东南方向飞驰而去。黄胡子怪叫着,用拳头捣着马用脚后跟踢着马。他还用嘴咬马哩,后来我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黄胡子嘴上沾着马血和马毛。红马飞奔,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没有羊群也没有马群。我看到从马蹄下惊飞的鹌鹑,还有,沿着马蹄上的距毛甩出去的黑色的泥土,还有,被踏断的接骨草,牛蒡子,三棱草,鹅不留行,婆婆丁,老鸦芋头,苦菜花,红莓白莓。草地上漾开花草茎叶断裂后发出的新鲜浆汁的气味。马像一团滚动的火,马尾散开,像一匹绸缎。后来,红马焦躁地尥起蹶子来,蹄铁闪烁,宛若电光。黄胡子一头扎在草地上。

  这时候我飞跑过去。

  黄胡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土,吐完泥土就破口大骂。红马远远地站着,低头啃了几棵青草,嚼嚼,又吐掉。我这时看到马耳朵上流着血,看到黄胡子嘴角上的马血和马毛。马肚腹上肿起一个个鸡蛋大的包包。马十分愤怒,这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黄胡子叫嚣着往马前扑去,马昂起头,鼻孔翕动着喷气,马嘴咧开,露出雪白的马牙。

  黄胡子被马的愤怒逼住,只是立着叫骂,却不敢前进一步了。

  第五章

  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唤一匹马?我难道是在呼唤母亲?我莫非得了腹语症?小老舅舅,并不是外甥被疟疾折磨糊涂了,多少年来,我常常听到这种呼唤,一种非常遥远的呼唤。我常常听到它响亮的,渐去渐远、渐远渐近的蹄声,ma!ma!我常常感到她温存的抚摸,她有时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里很难受,小老舅舅,我们食草家族的恶时辰早就来临了,红蝗的再次来临就是一个明确的证明。ma!ma!你当真没有骑过它?你没有想过要骑它?夜深人静的时候,玫瑰的香气扑鼻,你在梦里也没有骑过它?

  我起初以为是在飞行呢。人们都不相信人会飞,没有翅膀怎么会飞?我也不相信人会飞,所以,分明当我飞起来的时候,分明当我俯卧在一团云上,飞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时,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压电线上的电火花刺激着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场里的猪嚎叫着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腥血上溅,杨叶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疯了!小老舅舅说,你老发高烧,把神经烧毁了。王八蛋!外甥,你怎么又骂人呢?多少人都劝你:不要骂人,要走正道,可你总是骂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说:王八的蛋!完了,你这孩子,入了旁门左道,没有出息了。你当真没骑过它?你看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转,房顶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纸扎的小孩。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在地上开放生长奔逐嬉戏。马牙山的积雪早就开始融化,山那边是食草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从那边来的吗?那为什么又把母亲嫁过去,这不正应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还家”吗?金豆,你谁都可以骂,但不能骂支队长,这件事甭我哕嗦你也清楚。过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挂雪,不知是什么季节,雪的冰凉气息直扑我的鼻翼,飞得高看得远,飞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飞,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发现,黑松林是呈圆环状的,它包围着、环绕着、藏匿着、狼吞虎咽着一块草地。草地上玫瑰盛开!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玫瑰通通是粉红色,花朵都大如绣球千瓣万瓣,重重叠叠。在那花丛中,竟有一个暗红色皮肤的少妇在徜徉。她头上梳着高髻,面孔瘦削、颧骨很高,嘴唇丰满,眼睛是凹进去的,很大很黑,额头凸出,光洁,像半扇葫芦瓢。我惊异于在这融雪的天气里,空气清冽,她竞穿着一件短裙,不及膝盖,裙子的材料非绸非缎,像一种麻布,看起来很硬,如蜻蜒类昆虫的翅羽,裙色暗红,有一条条黑条纹均匀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丛中走着,时尔抚摸抚摸花朵,时尔扯扯玫瑰的黑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光着的脚上,被玫瑰的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她似乎无痛觉。小老舅舅,你对我说实话,你真没有骑过它?我把脸埋在醉人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声:ma!ma!ma!分明有一个纯黑的裸体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绕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绕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云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样冷。我一只手抓着一大朵玫瑰花,一阵犯罪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忽然想放声大哭。玫瑰花竟然没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晾诧。但她却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骂。”

  歌曲的旋律熟悉极了,但歌词总有点别扭,哎哟!想起来啦,你唱错啦,应该是,我歌道: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奥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着我,约有半秒钟,然后,半握空拳对准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红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赌气似的唱道——分明与我做对头——她唱道:

  “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着嘴,嘴唇深红像个即将开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挨过她的拳头的玫瑰花摇晃着,像个沉甸甸的头颅。

  我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她!”

  她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她!”

  她唱完了,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嘴,好像只要我再敢张口,她就要扑上来咬死我,我的身体逐渐矮下去,透过犬牙交错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乌黑的小腿上那一条条白的红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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