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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是军务科参谋,报告说二团死的那个战士的父母来师里了。湘江怔住,那战士的父亲来过了,各方面都谈妥了,怎么又来了?参谋强调说这次是父母亲一块儿来的,当时母亲受打击太大动不了,一能动就来了,她想让她儿子评上烈士,政委已去招待所看他们了。

  湘江沉重叹息,参谋走后他一屁股坐下又“哎呀”一声站起,早晨那一家伙着实摔得不轻,别是尾骨骨折了就好,现在他已然内外交困。他决定马上去招待所看望牺牲战士的父母顺便跟政委请假去趟医院拍个片子,刚要走时,彭飞到了,把一张招飞表格放到了他的面前。

  湘江难以置信。知道儿子问题很大,没想到会这么大。就因为说了他两句就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就他这么脆弱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心胸狭窄,别说飞行员了,干什么也别想干好!“报告!”门外传来喊声,湘江没马上说“进来”,而是先看彭飞,意思明确:我要工作了。同时把面前的招飞表一推,自觉是“轻轻一推”,可那纸儿显然太轻薄了,滑过桌面飘拂落地。彭飞弯腰拾起,掸一下上面的尘土,重新放到了父亲面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湘江低吼。“除了飞行学院,别的大学我不上。”彭飞回答。“滚!!!”湘江完全说不出别的话来。彭飞一笑,退出。

  彭飞骑车走,信马由缰,沿着林荫大道进家属区,路过军人服务社,师部卫生科,士兵食堂……风儿迎面吹来,真正是“兜风”呢,痛快极了。下班的军号声响了,把他从遐想中拽回现实:中午了?车把向右一扭,回家,拿书包,上学。上午没上课下午不能再耽误,他还得高考。听到门响,海云以为是湘江,待看到回来的是彭飞,喜忧交加。喜不必说,早晨儿子在那种情况下离开的家,她当然担心;忧也不必说,担心父子碰面。彭飞跟妈妈解释说他回来拿书包——平时午饭在学校吃——海云让他吃了饭走,他便听话地去卫生间洗手。母子在餐桌边坐下,海云细看儿子脸色,没看出不快的阴影,心里颇感安慰:到底还是孩子。用筷子把清蒸草鱼的中段分割揭下夹到儿子碗里,他一向不愿吃鱼,嫌吐刺麻烦,这次却什么没说,乖乖吃,海云哪里想得到这顺从是由于歉意和内疚了?心情越发轻松了些,一轻松就忍不住絮叨:“吃了饭就走别耽误下午的课……按原计划高考不要受你爸干扰……你爸态度不好不是冲你,部队上一个战士跳伞受伤幸好没死要不又得算事故……”想在丈夫回来前做好儿子工作防患于未然,这时,电话响了。

  彭飞去接电话。电话找他,父亲的,只说一句就挂了,说的是:“你来招待所找我先不要跟你妈说!”彭飞心猛地一紧,他又要干什么?但随即镇定: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放下电话跟妈妈说同学找他在大院门口他去去就来,就走了。

  湘江在招待所房间等儿子,面前茶几上放着那张招飞表格,“父亲”一栏的后头,已填上“彭湘江”三字。他得尽快跟儿子谈一次,高考在即不容耽搁。他感到了儿子的决心,他得搞清楚这决心的性质和程度。噔、噔,两下轻重得当的敲门声,带着点示威示范性质的礼貌礼节——当然也可能是湘江多心——得到允许后,彭飞扭门进来,高高大大,猛一看,不细看,还真就是一个男人一条汉子,但愿不是徒有其表。湘江伸出右手,用中间三个指头把表格往前推推:“拿去吧。我签了。”他注意到儿子明显一愣,马上按住表格拖回原处。

  “能不能请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参加招飞,就因为我说的那几句话吗?”

  “不说这些了。您只要签了字就成。”

  湘江叮嘱自己冷静。现在不是老子对儿子,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近几日与儿子的频繁接触和连续交锋,他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海云上午的电话进一步帮他厘清了这感觉:儿子成年了。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他怕他半生不熟却自认为成熟,怕他倚仗青春有恃无恐。青春是什么?是造物主送的个大礼包,人人有份,包装炫目华丽充满魅惑很易令人昏头,以为只要拥有了它便可无极无敌。及至一层层包装拆将开来,很多人,绝大部分人,得到的是失望,自然还有清醒,只可惜人生经验获得的同时就意味着作废。十九岁的他杵在面前,投放出偌大的一块身影,屋里光线都因之暗了许多。湘江对他说:“坐。我想还是先把事情跟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再做最后决定。”他拣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坐得尽可能离父亲远些,目光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度警惕。待他坐定,湘江语气平和道:“先说说你对飞行员了解多少。”他只回了句“体检很严”就卡住就说不下去了。湘江不想为难他,这次谈话的目的是解决问题,他点点头道:“不错,体检很严,但是,你要是能在体检阶段就被淘汰了,还好了呢,倒什么都不耽误了呢,你还可以接着参加你的高考。怕就怕你体检过了,被招走了,一两年后再被淘汰下来——”

  “怎么见得我就得被淘汰下来?”

  “基于我对你的了解。受不了委屈,经不起挫折,缺少基本的独立生活能力,严重的骄娇二气——”

  彭飞粗鲁打断父亲毫无新意的老调:“这些您不说我都知道,我在您眼里头一无是处我知道。”

  湘江毫不介意——叫儿子来前他下决心平心静气——径自说下去:“而选拔培养飞行员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淘汰的过程。体检,第一关,淘汰率就不说了,一个城市挑不出一个来是常事;第一关过了,空军飞行预备学校,简称,预校,一年零八个月。一年八个月两个内容,体能,文化。文化你没问题;体能——短跑长跑单双杠跟全军一样,预校还要加上,旋梯、滚轮和跳伞。这里的难度现在跟你说也白说,不亲身经历的人很难体会,简单说,淘汰率,一半;剩下的一半进航校正式学习飞行,先飞初教机,即,初级教练机,十个月,淘汰率还是一半;而后,高教机,高级教练机,也是十个月,淘汰率又是一半;即使从航校毕业到了部队,还会有被淘汰的可能!以色列空军做过一个统计,从进预校到成熟飞行员,其淘汰率在95%,以上!”这些话在彭飞听来,新鲜也不新鲜。新鲜的是,具体内容和数据;不新鲜的是,他知道真正能上天飞,很难,他父亲都是被淘汰的。“还要向你强调一点的是,这个过程中充满了危险,远的不说,前不久我们部队刚出了事——”

  彭飞再次打断父亲:“这个我听我妈说了!”他不想在他面前多呆一分钟。

  “你妈知道什么?一个战士跳伞受了伤?事实是,两个战士一死一伤,死的那个,腿骨从腹腔一直插进了胸腔!”彭飞微微震了一震,这一震没能逃得过湘江的眼睛,他盯着儿子说:“而跳伞,是飞行员的必须课目。你觉得你能行吗?”

  问话中语调里带有侮辱性质的小觑毫不含糊,彭飞身体挺得笔直,一仰下颌反问:“哪方面?跳伞吗?你不是一直在跳吗?”

  “你自己觉着,”他轻轻一笑,“你能跟我比吗?”

  “你觉着自己很了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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