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严歌苓 > 一个女人的史诗 | 上页 下页 | |
七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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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我是要讲的!急什么?!”方大姐转过脸,“不过我和你这种货色没得好讲。” 小菲觉得脸上一冷,肯定面孔是青的。方大姐若以为小菲给她这样暗戳一下便会老实,她可错了。小菲是不在乎别人揭她短的,因为她不怕羞。“对了,我就是这货色!”她脆亮地说,“欢迎去报上写。你权大势大,报纸跟你家办的似的!” 欧阳萸气疯了,把一个碟子敲在桌上:“田苏菲!” 这种公开争吵、语言角逐就要看谁说最一句话。谁说最后一句话谁赢。小菲铁了心要说最后一句。她公然承认自己是方大姐影射的“货色”,她便是把自己的底牌亮出来了,方大姐便无可复加。方大姐摇着头,表示对这种“货色”她无法恋战,退了出去。 那是非常滑稽的聚餐气氛,人们都找不着自己的角色,也都忘了台词。菜还没上完,酒却全饮尽。有的人便借故上洗手间,离了席。 报纸果然出现了反击欧阳萸的文章。作者也是个好汉,用自己的真名齐沂蒙。蒙蒙和欧阳萸的一段忧伤情愫存下来,蒙蒙再出现,竟是个敌人。蒙蒙从钢厂被调进了市委宣传部,有省长的伯父和组织部长的伯母,这都很好理解。她文笔杀气腾腾,但不乏文采。欧阳萸读得又皱眉又捶桌子,看上去既痛又快。 “反亲成仇了吧?”小菲把一杯红茶放在他桌上。现在她已经可以煮真正立普顿红茶了,是回到上海顶父亲职位的欧阳荀(欧阳萸的二哥)寄来的。 “所以呀,浪漫的时候就提醒一下自己,说不定爱上的又是这种白眼狼。”小菲笑嘻嘻的,话语风凉,心却暖洋洋的。 他根本不理她,只理会她的红茶。他手一伸,它摆在他最习惯的位置上。找到这个位置,必得一个心细体贴长久相守的妻子。 好久没回家的欧阳雪突然在晚上九点回来了。人瘦了一圈。二十八岁的姑娘,还在做姑娘,渐渐有了些怪癖出来。她进了家闷头闷脑,谁也不招呼,在小屋里翻旧东西。 “小雪你在干什么?” “在翻破烂。”她总是以不需回答的话作回答。 “破烂翻它干吗?” “瞎翻呗!” 小菲瞪着她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让她自己去翻。她回到客厅,女儿却跟进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牛皮档案夹。 “你翻爷爷的东西干吗?”小菲问。 “不干嘛。”她一副要走的样子,把档案夹匆匆往她的大帆布书包里塞。 “不干嘛你为什么要拿?” “看看。” “给爷爷弄丢了!” “丢不了。搁这儿你又没用。” 小菲瞪着她。她才不怕瞪,走过去抱了一下父亲的头,又从饼干筒里抓出几块饼干,大咀大嚼,上半身很快给饼干渣儿覆盖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么瘦?” “我在绝食。” “什么?!”父亲终于参加到谈话中来。 “我绝食三天,抗议学校把公派留学的名额给了别人。那人的英文和专业课比我差十条马路。” “你不是在吃饼干吗?”父亲又好笑又好气。 “我的绝食结束了。” “达到什么目的没有?”父亲问。 “没有。” “莫名其妙!”父亲说。 “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往哪儿搬?又没房子。”小菲说。 “这个家实在太丑陋了。我一回来就对你们满腔怜悯。” 欧阳雪咕噜了几句英文,等父亲的理解力跟上来,把她的话在脑子里译出,她已经走了。 “她好像说,她自己申请美国的学校,靠自己的力量出国。” 小菲穿着拖鞋追到楼下。女儿正摸黑开自行车锁,见母亲从漆黑的楼道里一路喊着她出来,手上动作也不停。 “你等等!”小菲说。 “你说。”她一条大长腿跨上了车座。 “我去北京会演的一个月,你必须回来住。” “谁说的?” “你母亲我说的。” “为什么?” “陪陪爸爸。” “为什么?” 小菲想说:你爸爸身体不好,糖尿病,但理由不太成立,糖尿病在这个阶段不可能出险情。她找到个好理由。 “万一你要出国念书呢?”小菲说,“趁现在陪陪他。” “算了吧,妈妈。”欧阳雪笑起来,“你还想跟我玩心眼?我从小看你们俩怎么过日子的。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我说你别用那么笨的方式爱爸爸。” “你说,妈妈你爱得太笨了。” “这是我的原话?” “一字不差。” “那时我才十五岁。” “不到,十四岁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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