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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一个歌手死去了

  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年轻

  他被人们捧上了祭坛

  从此变成了詹姆斯丁

  我曾被歌累得疲惫到了尽头

  一直逃到了深山野村

  那年刚好也是二十六

  而且至今又是二十年

  记得唱到这首歌时,没有太多的听众注意他的表情。隔着变幻色彩的照明,我觉得他如同一尊雕像,棱角锋利,目光冷漠。这首歌的配乐如同竹子的鸣啸,丝丝凄厉。在激烈萧杀的竹木伴奏正中,他抱着吉他,反复地唱着这样的副歌:

  虽然没有成为——詹姆斯·丁

  但是能活下来,还是该说,真好

  我不知道,使用着母语,对着人

  唱如此坦白私人心事的歌时,歌手

  的感觉会是怎样。

  但是无论心情怎样复杂,当时我没有留意——《虽然没有成为詹姆斯丁》的作曲,用的就是传统的号子变调!

  ——这似乎暗示着号子的可能性。

  像农民号子一般跃动的、古拙单调的音乐,淹没了吉他。一派不易形容的声浪,使手持吉他的他,完全成了一个抽象。我想,在他仅二十几岁的当年,在万众欢呼中握紧吉他,唱着震撼了一个国度和一个时代的《我们大家所盼望的》时,形象一定就是这样。那是伟大的六十年代艺术的形象。

  他的小乐队汗流满面,重重地打击着竹筒、三弦,还有震耳的大鼓。特别是竹子;他的乐队头目是忠实的平野融,一个人负责编曲、旋律吉他、电子琴,以及最主要的击竹。平野告诉过我,他把砍来的竹子挑出不同质地的几节,制成一个打击竹乐器。那次,当我突然听见一排竹筒发出的、难以名状的凄厉倾诉时,逼人的效果,说不出来。

  不易觉察地,革命的因素,在悄悄地向着——民族的因素转变?

  是这样吗?

  大概在1992年初,我怕他的亚洲之声会让亚洲人听着逆耳;就在为他写的CD《信康·解说》里添了一点微词,提醒他亚洲无论西、北、中都是音乐的渊薮。后来在北京,周刊《AERA》使用了对我的采访(部分引文),我婉转地对他的“寻根”表示谨慎。在那里,我第一次用文字建议他回到依靠诗作,一把吉他的路上去。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态度居然那么坚决。读了我给《AERA》的文章后,他回信说:

  “我很明白一把吉他弹唱是我的一部分才能。但是以它做为音乐活动的中心,会不会变成对寻求三十年前政治歌的人的迎合?我有这样的恐怖心。因此,不能那样做。”

  我建议的,其实是他的“无拳套演出”方式。而他早觉察到我对他政治态度的在意,因此干脆断言——抒情与政治之间的危险联系。

  话里行间也许还有对我的、革命中国出身的顾虑。我几遍地读着。这封信是他一次尖锐的内心暴露,我暗暗感到震动。

  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一连几张“成人pop”里嘲男笑女和胡涂乱抹之后,终于走上了“无拳套的演出”。

  已经不是七千人拥挤在日比谷野外音乐堂欢呼的时代了。他一把吉他,独自一人,在各种馆舍、庙宇、结婚式场、青年会、农协、酒馆饭店——发动听众鼓掌伴奏,让歌声和淋漓的汗水面对面地迎着听众。他的“无拳套演出”遍布日本每个角落,几年里,一共进行过三百多场。

  他考证说,在1867年规定拳击必须戴上皮制手套之前,拳手们是用精拳搏斗的。音乐在没有电气设备音响伴奏之前,歌手们也是用肉声唱的。因此,Bare knuckle就是扔掉歌手的电拳套。放弃一切音响和工业化手段,放弃如今的“歌”已经不敢离开的电气化粉饰和掩护,像古时精拳上阵的斗士一样,以真的“歌”面对人们。

  不用说,这样的观点使我赞叹。唯有这样的歌才是真的歌,它和我在蒙古草原心往神随的歌一线牵连。

  那是我真正明白冈林信康不同凡响的一次。他依然是前卫,又走在人们的前面。如一个暗示一样,我觉察到我的文学也在临近同样的路口,我早晚也要走向类似的抉择。

  好在时间是一个耐心的解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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