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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他的讲演显然充满魅力,着迷的学生致信滔天,说"先生乃东亚伟人,道德高重见识拔群。……仰教于先生不仅日本人之幸,亦为中国人之幸、黄种人之幸。……"至于宫崎滔天是否与毛泽东有过交谈、以及他们彼此的印象,就实在无从得知了。田所竹彦叹道:"哪怕五六年在天安门上的人,已经没有一人留在此世!"(《孙文——看破百年之人》,筑地书馆,P.154)

  也就是说:包括毛泽东主席本人,对当年"亚细亚主义"的言说,都不仅持肯定态度,而且对之满怀留恋。

  宫崎滔天(寅藏、虎藏)出身九州的名士之家,父亲是剑道教师。1877年西乡隆盛举兵反对明治政府时,他的兄长中,主张自由民权的八郎加入其列并死在战场,成了一个不被靖国神社供祀的亡灵。战后父亲召集子弟,命他们永远不许谋求官途。

  宫崎三兄弟中,一个哥哥民藏,热心于土地平均,后日影响了孙中山"平均地权"论的形成;另一个弥藏,主张"去中国结识英雄,共同复兴中国,恢复人权,创世界新纪元"。寅藏滔天,则继承了家族的反骨血气,自青年时追求亚洲解放的大业。

  他结交朝鲜亲日派政客金玉均,受金的"亚细亚问题决于支那兴亡"的观点影响,几度进入中国。一面痛感中国也有和日本浪人相通的"健气"人物,一面摸索参与革命的方式。经人介绍,与孙中山结为密友。

  宫崎滔天在回想录《三十三年之梦》里,追忆了他与孙中山的初遇。

  滔天抵达孙文客寓,女仆说客人尚未起床,滔天便在庭院立等。不久,一个穿睡衣的男子出来,请他进屋,这便是孙文本人。

  与他对坐的孙文并不漱口,"满不在乎有轻躁之感"。滔天稍稍心中吃惊。接着交换名片,互作致意。滔天见到了久闻的孙文不免高兴,但他在第一瞬间对孙文的印象是深刻的:"举动中欠缺其重"(挙動に重みがない),他多少有些哑然。洗脸后,孙中山换上西服,一副绅士模样——但依然并无滔天想象的、某种豪杰之风。

  话题一旦转入中国革命的韬略与目的,滔天说,初似处女的孙文,开口则有脱兔之势。进而渐如虎吼深山,而且语言简洁,句句切中要点。

  滔天于是释疑。他断言,孙文其人已在天真境地,思想之高,情念之切,能与之比拟的日本人没有一个!"实在是东洋珍宝,从那一天我便为他倾倒。"……

  两人笔谈时使用的部分纸片,一直为宫崎家珍藏。以后在孙中山约十年的亡命日本生涯里,两人相知相助,周游日本,滔天为孙文介绍了犬养毅等日本大人物,孙文则在滔天的帮助下,结盟建党,游说资金。宫崎家每每成了孙文的活动据点。滔天不仅与孙文,也与众多国民党元老结为至交,黄兴、蒋介石、汪精卫、胡汉民、戴季陶、蔡锷、章士钊,数不胜数。滔天与黄兴初逢的一次,其时与众位中国革命家同席。两人对坐着吐露胸襟,不饮不吃对谈两小时,终于话语沟通,才双双举杯。

  当时孙中山是清朝通缉的要犯,滔天把他介绍给日本政界时,一些人避嫌不见。滔天说:官员总是官员样,我乃是我,丝毫没有胆怯。黄花岗起义中黄兴右手被炸掉两指,送给滔天的墨迹上,题款都是"黄兴左手"。黄兴甚至出资帮助滔天盖起家宅,并为题匾"?

  园"。后来孙文领导的兴中会和黄兴所率的华兴会合并为中国同盟会时,由滔天的同志、黑龙会首内田良平提供住宅,作了仪式会场。黄兴于1916年病逝上海,滔天不仅守候病榻,而且亲身送棺湖南。前文已述——此举震动了中国人,也震动了还是学生的毛泽东。

  辛亥革命功成,孙文衣锦还乡。滔天在香港迎接孙文,在南京参加了孙文就任大总统的盛典。1922年宫崎滔天逝世时,孙中山在上海主持盛大的追悼仪式,国民党要人全体联名,为这位日本浪人致哀。

  ——他不仅一厢热衷中国。

  既是亚细亚主义,滔天对亚洲诸弱小民族的"志士",一概同情。早在美西战争之前,他就与孙文密谋、通过犬养毅,援助菲律宾人蓬塞(M.Ponce)领导的民族独立运动。其中主要的动作,是把军火武器运到起义者的手中。虽然由于武器船沉没、大事败于绸缪,但滔天设想的、从菲律宾到中国、造成天下蜂起局面的思维,却令人慨叹。

  他在1907年写的《革命问答》中说:"既同情自由民主博爱的法兰西,也同情王政复古的日本维新。进步的革命我都赞成。……革命的到达点是四海兄弟,它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是自然自由的境地。"

  滔天论及志士浪人,依据"恒产"和"恒心",把人做分类如下:

  "两样占全者为顺民。两样皆无者是无赖。有恒产无恒心者不过花花公子,无恒产唯有恒心者为士。所谓志,即是士之心。志在天下,济世救民。空怀此志而不得机会、郁闷于困穷者即为浪人。"

  他接着抒发胸臆:

  "浪人终生不可失其志。意志薄弱、无能且愤世者,无浪人之资格。贫穷于人皆是苦痛,惯于浪人生涯则不觉其苦。与此相比,那些一时充数的浪人对贫困神经过敏,折节于一月工资,攀缠于一席虚职,宛如软骨动物。……

  世上尚有称作文士的艺人,大都既无能发现真理贡献于世、又不敢指摘不平警告同胞、且更无殉于主义思想的觉悟。仅为苟活而写。或曾意在执笔,其实不过是笔下的囚徒!"

  (转引自田所竹彦:《浪人与革命家》,里文出版, P.57-8)

  对各有心事的朋友,没有不散的宴席。

  宫崎滔天逝后两年,孙中山北上途经神户,渴望与包括邮政大臣犬养毅在内的旧交晤面,争取以外交辞令,一举废除国人不能容忍的二十一条。犬养毅不能抽身,只有头山满抵达神户与孙中山会谈。

  头山满不仅熟知孙文的脚印,更看透了孙中山的心思。大概由于他听惯了孙文以满洲主权求购日本支援的话语吧(杨天石:《孙中山与"租让满洲 问题"》)——他迎着孙文的话头,强调了日本对满洲的主权要求。

  头山满说:往昔满蒙地方受到俄国侵略之时,我日本付出莫大牺牲,为保全贵国而制止之。如今若轻易即行交还,恐我国民,多数不能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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