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张承志 > 敬重与惜别 | 上页 下页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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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尾:红叶做纸 (一) 以下打算辑录的,是我以前写过的、几段涉及日本的杂感: 他不是志士,不过为苟活于志士之后而耻。由于这种日本式的耻感,他不得解脱,落笔哀晦。人誉他是志士不妥,人非他偏狭也不公。他心中怀着一个阴沉的影子,希望能如陈天华,能如秋瑾和徐锡麟一样,使傲慢者低头行礼,使蔑视者脱帽致敬。 后来参观鲁迅的上海故居,见厅堂挂着日本画家的赠画,不远便是日本的书店,我为他保持着那么多的日本交际而震惊。最后的治疗托付给日本医生,最后的挚友该是内山完造——上海的日子,使人感觉他已习惯并很难离开那个文化,使人几乎怀疑是否存在过——耻辱和启蒙般的日本刺激。 留学日本,宛如握着一柄双刃的刀锋。大义的挫折,文化的沉醉。人每时都在感受着,但说不清奥妙细微。这种经历最终会变成一笔无头债,古怪地左右人的道路。无论各有怎样的不同,谁都必须了结这笔孽债。 ——《鲁迅路口》 ……也许原因都是留日。在那个屈辱又激昂的时代,或许只有留日学生体验了最复杂的心境。正是这个日本在侵略祖国,而他们却只能赴日求学。他们的立志正是学成利器报复日本,无奈同学里却层出着立论亲日的政客、自翎知日的大师! 与留学欧美尤其美国完全不同,他们无法以艺术自慰或者以民主夸夸其谈。尤其不能学成一种愚蠢的怪物、哪怕对老婆也半嘴英语——他们常回避自己的见识,他们多不愿炫耀日语。他们每日求学的这个国度,曾向母亲施暴又正在倡导文明;他们耳濡目染的这个文化,把一切来自中国的古典思想、把一切琴棋书剑技舞茶花都实行了宗教化,然后以精神批判中国的物欲,用耻与洁等古代中国的精神,傲视甚至蔑视中国人。 留学生首当这精神挑战的前沿。要领熟滑者逢迎表演保全自己,匹夫之怒者以头抢地然后消失。只有陈天华蹈海自杀。他的这一行为,是中国青年对傲慢列强的以命作答,也是他们……蚀心痛苦的表现。 这种难言的心态,绵延于一百年的留学史。它激烈地迸溅于徐锡麟的剖心行刺,也扭曲地闪烁于鲁迅的晦暗文章。 ……陈天华感受过的歧视和选择,尽管程度远不相同——后来不知被多少留日中国学生重复地体验过。只是一个世纪过去到了这个时代,陈天华式的烈性无影可寻了。在一种透明的、巨大的挤压之下,海外中国人的感情、公论、更不用说行动,日复一日地让位给了一种难言的暧昧。陈天华的孤魂不能想象∶男性在逢迎和辩白之间狡猾观察、女人在顺从与自欺之间半推半就。 ――《东浦无人踪》 显然秋瑾不曾以鲁迅为同志。或许她觉得这位离群索居的同乡太少血性,或者他们之间已经有过龃齬。大概鲁迅不至于落得使秋瑾蔑视的地步?在秋瑾的资料里,找不到她对这位邻居的一语一字。 我更想弄清当时鲁迅的态度和言论。但是诸书语焉不详,本人更欲言又止。渐渐地我开始猜测,虽然不一定有过争吵和对垒,大约鲁迅与同乡的秋瑾徐锡麟有过取道的分歧。或许鲁迅曾经对这位男装女子不以为然;她太狂烈,热衷政治,出言失度。鲁迅大概觉得她不能成事,也不是同道。鲁迅大概更嗅到了一种革命的不祥,企图暗自挣扎出来,独立于这一片革命的喧嚣。 留学日本是一件使人心情复杂的事。留日体验给于人的心理烙印,有时会终一生而不愈。 敏感的鲁迅未必没有感受到陈天华的受辱和愤怒,但是他没有如陈天华的行动。或许正是陈天华事件促使鲁迅加快选定了回避政治、文学疗众的道路。 他的意识里,说不定藏着一丝与鼓噪革命派一比高低的念头。但是时不人待,谁知邻居女儿居然演出了那样凄烈的惨剧、而他自己,却只扮演了一个"看杀"的角色! 逐渐地,我心里浮现出了一个影子。它潜随着先生的一生,暗注着先生的文字。我想诸多的研究,没有足够考虑鲁迅留日十年酿就的苦涩心理。称作差别的歧视,看杀同乡的自责,从此在心底开始了浸蚀和齿咬。拒绝侮辱的陈天华、演出荆轲的徐锡麟、命断家门的秋瑾——如同期的樱花满开然后凋零的同学,从此在鲁迅的心中化作了一个影子。这影子变做了他的标准,使他与名流文人不能一致;这影子提醒着他的看杀,使他不得安宁。 也许就是这场留学,造就了文学的鲁迅。 ――《鲁迅路口》 在六十年代学潮中,三岛由纪夫曾企图与占领东京大学造反的左翼学生沟通。在乱糟糟的教室里,挤满的学生和三岛之间的谈话记录,无疑是一份宝贵的文献。事后,三岛在与和他政治立场完全相反的、左翼作家之星高桥和巳对谈时,两人话题大量言及造反学生。惟高桥记录了三岛如下的宣言: "与其刻于语言,不如刻于行为。——既然他们不相信语言。" 不久后就是他的自杀。确实,在中国本土早已荡然无存的王阳明知行一致说,有了一次淋漓的实践,但却是穿着皇军军装的实践(围三岛而结成的右翼结社"楯会"服装酷似军服)。反之,做出如此行为的作家,其"刻于语言"的本意也因此光芒逼人。不知行家里手们是否心有所动,我面对如此的"语言"和"行为",躲不开强烈的羞耻感。 我想高桥和巳也一定有过类似的羞耻感。文坛上默默演出的,简直是一场残酷的比赛。如果右派都不惜命、如果苟活的唯有左派那岂非讽刺?于是不久后高桥也死了。他留下的遗稿题为《遥远的美之国》,只写了序章。 ――《风雨读书声》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学习过,但是后来都选择与它对立的原则;数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过它,但是最终都厌恶地离开了它。它象一个优美的女人又象一个吸血的女鬼;许多人在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为什么呢? ——《日本留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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