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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1)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了痨病了呢!”

  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睛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的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边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像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进他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贾珍皱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

  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等,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叫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

  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给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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