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李碧华 > 川岛芳子 | 上页 下页 | |
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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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子缓缓闭上眼睛,听着这每隔一阵就播放着的歌——也许是牢房中特备的镇痛剂。 四下渐渐无声。 摆在显赫一时的“男装丽人”面前只有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是默默地活下去。 “芳子小姐!” 她听到有人喊她。 张开眼睛一看,呀,是律师来了。 芳子大喜过望:“李律师!” 他来了,带来一份文件,一定是她等待已久的礼物。 芳子心情兴奋,深深呼吸一下,把文件打开,行一行,飞快看了一遍,马上又回到开端,从头再看一遍: “川岛芳子,即华裔金璧辉,乃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王女。只因鄙人无子,从芳子六岁起,由王室送至我家,于大正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正式成为鄙人之养女……” 芳子脸上神情渐变。 继续看下去: “……自幼即被一般日本人公认为日本国民之一员。” 她不相信! 又再重看一遍,手指用力把文件捏紧,冒出冷汗。 她朝夕苦候的户籍证明是这样的? ——并无将出生年份改为大正五年,也不曾说明她是日本籍。 一切“似是而非”。 这不是她要的! 芳子陡地抬头,慌惶地望定李律师。不但失望,而且手足无措: “并没有依照我的要求写?——我不是要他写真相,我只要他伪造年龄和国籍,救我出生天!” 李律师满目同情,但他无能为力: “川岛浪速先生曾经与黑龙会来往,本身被监视,一不小心,会被联合国定为战争罪犯。他根本不敢伪造文书。现在寄来的一份,对你更加不利。” “但他已经八十多了——” “芳子小姐,我爱莫能助。” 芳子色如死灰,顽然跌坐,她苦心孤诣,她满腔热切,唯一的希望。 这希望破灭了。 她好像掉进冰窟窿中,心灰意冷,双手僵硬,捏着文件。一个人,但凡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肯死,她的路呢? 她第一个男人! 芳子不能置信,自牙缝中迸出低吟: “奇怪!一个一生在说谎的人,为什么到老要讲真话?真奇怪!” 她萎谢了。凄酸地,手一垂,那户籍证明文件,如单薄的生命,一弃如遗。 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日,午前十一时十五分,法官宣判: “金璧辉,日名川岛芳子,通谋敌国,汉奸罪名成立,褫夺公权终身,全部财产没收,处以死刑。” 宣判的声调平板。 闻判的表情木然。 芳子默默无语,她被逐押牢房时,身后有听审群众的鼓掌和欢呼。 她默默地走,这回是深院如海的感觉了。一室一室,一重一重,伸延无尽。 芳子知道自己走不出来了。 瘦小的背影,一直走至很远…… 掌声欢呼微闻,重门深锁,戛然而止。 忽地怀念起北平的春天。新绿笼罩着城墙,丁香、迎春花、杏花、山樱桃……,拥抱古老的京城。亭台楼阁朱栏玉砌,浴在晚霞光影,白天到黑夜,春夏秋冬,美丽的北京城。 她翻来覆去地想: 春天?明年的春天?过得到明年吗? 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再也见不着人间任何春天了。她是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凤蝶,失去翅膀,不但飞不了,而且丑下去。 关在第一监狱这些时日,眼窝深陷,上门牙脱落了一只,皮肤因长久不见天日而更加白皙,身材更瘦小了,一件灰色的棉布囚衣,显得宽大。强烈地感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命运向她袭来。但她一天比一天满不在乎。 甚至有一天,她还好像见到一个类似宇野骏吉的战犯被押送过去,各人都得到报应。 看不真切,稍纵即逝。战犯全卑微地低着头。他? 芳子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发出诙谐的声音。 她翘起腿,歪着坐,人像摊烂泥。 吃到最后一口,连汤汁也干掉,大大地打一个饱嗝。 肚子填饱了,她便给自己打了一支吗啡针。仰天长叹: “呀——” 她陶醉在这温饱满足中。个人同国家一样,真正遭到失败了,才真正的无求。 牢房中其他的女犯人,得悉她被判死刑后,常为她流泪难过。女人虽爱吵闹,脾气粗暴,而且杀害丈夫案件之多,简直令人吃惊,但她们本性还是善良的吧?——女人之所以坐牢、处决,完全因为男人! “我讨厌男人!”芳子对自己一笑。 见到她们在哭,不以为然地: “哭什么?一个人应该笑嘻嘻地过日子。欢乐大家共享,悲哀何必共分?烦死了。” 她自傍身的钱包中掏出一大迭金圆券,向狱吏换来一个小小的邮票: “二万五?” “不,”他道,“三万。” 也罢,三万圆换了邮票。她埋首写一封信。纸也很贵,在牢房中,什么也贵,她惟有把字体挤得密密麻麻。 信是写给一个男人——她终于原谅了他。 一开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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