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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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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天,图书馆远看像一幢日式楼房,瓦顶,紫红色的碎花墙,四周围着稚龄的树丛,晚间看起来,只是一个黑忽忽的轮廓,像一只蹲踞着的巨兽,有一道黄色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好像那里面正烧着一炉火。 内森绕过一道短廊,推门进去,一排排大长桌子,两对面都坐满了看书的同学;他在放列杂志的木架边兜了一圈儿,爬上二楼的参考书室,那儿一样的挤。 “坐票售光,我就买站票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一面走到开架式的书籍架前,像到旧书摊找书似的,一册册用心翻阅着,一面用拍纸簿抄记那些书籍放列的位置,这样,下回要找那一类的书,就方便多了。 从英文类翻到中文类,再翻到史学,内森忽然看到亨德教授也站在那里,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一册中国历史书籍,他想跟教授打招呼,又不愿打断他阅读的兴致,只觉得他年纪这么老了,应该拿一只椅子给他坐着,于是,他悄悄的走下去,设法借来一只椅子。 “亨德教授,您请坐罢。”他说。 “哦……黎……黎内森,谢谢,真谢谢。”亨德教授朝他微笑着,他的大白头在灯光闪映中,显出非常典雅的学府智慧来,配上他诚挚的笑容,真有使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您在研究中国历史?” “嗯,我在研究中国某一个时代的社会结构。”教授说:“大体上说来,社会结构和呈现的形态,是和中国人心里保有的历史意识,有密切关连的。” “历史意识?” “是的——黎内森,我们吵了同学了。”亨德教授轻轻的说着,一面去办借书的手续,内森陪着他一同走出图书馆,走进带甜味的冰牛奶般的夜气里。 “你对社会非常关心,是不是?黎内森。” 内森正在深呼吸,听见教授这样问他,便说: “当然。我想:凡是具有民族责任感的青年人,没有不关心他所存身的社会的,可是,我们真不知怎样去做,才能有助于社会?” “在目前,你能够具有这种献身服务社会的意愿,已经很难得了!你必须在求学的时候,尽量的充实自己,然后再把社会当成学习的对象,了解它,透视它,这都是要慢慢去做的。” “我总是有点儿耐不住,等不及。总以为猛啃书本就能解决问题,教授,这该算是我的缺点罢?” “谈不上是缺点,”亨德教授缓缓的说:“这该算青年人的天真的通性,总以为书本就是学问,其实,书本知识固然重要,广大的生活知识更加重要,……偏重书本,做起事来会不够稳实的,生活才是一切知识的海洋,那得看你怎样去淘炼了?” “我对这社会浮象看得多,实象却了解得太少了,”内森感喟的说。 “这不是着急的事,不要把空中……对了,空中楼阁搭得太高,要从根做起。” “教授以为我在这样的学习环境,应该怎样做呢?” “你问得很实际。”亨德教授说:“生命像一块投在池心的石子,它的波纹是由内而外逐渐扩开的;你在东海读书,要用书本去应证社会,也要用社会来应证书本,才能得到真知识,真学问,……东海在乡下,你可以接触些农人,它离台中不远,你也可以接触街头人物,过几天,希望天气好转,我想到山顶的南寮、新庄、蔗廍、理井四个村落去,为那些村民放映些影片,你愿意陪我去那边看一看吗?” “这里到山顶,很远啊!……您常到那边去吗?” “常去,”老亨德说:“上回,我告诉他们怎样造新点儿的猪舍,——我自己画的图样,等到工作营推动了,我们就去搬卵石,造一条排水沟。” 一盏路灯的光泼在亨德教授的白发和双眉上,他苍老的声音是祥和的,有些孩子气的兴奋,但内森的整个心灵,却被猛烈的摇撼着。一般说来,中国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他们奋学求进的时刻,多曾怀有过献身社会服务人群的抱负,可惜是士大夫意识太浓,一旦跻身士林,就丧失了充分的动力,把自己囿禁在狭小的天地当中,图一个自在消闲了。有谁会像亨德教授这样,关爱着社会人群呢?……一把白发的异国学者,竟会比中国的学者们在实际行为表现上更爱中国,这又该是多么大的激发?多么大的讽刺? “教授,您哪天去,事前请告诉我,我跟您去!” “啊,好极了!——我正需要帮手。” 在这一剎那,内森接触了亨德教授伸过来的温热的手掌,他紧紧的握住那手掌,全身也跟着温热起来。他跟教授分开之后,用口哨吹出一支雄壮轻快的进行曲子,无论树林嘶叫得多么响,夜风是多么的尖猛,他却一点儿都没觉得冷,他的心已经开始燃烧。 “谁愿意陪大白头亨德博士上山去?” 回到寝室之后,他征求那三个的意见,老高问明原委,首先响应说,他绝对举双手赞成。贺良唐说他也愿意跟着去。 “如果是礼拜六和礼拜天,我不打网球就是了。” 只有苏一雄高跷两腿,在那儿一言不发。 “怎样?”内森说:“你打算在被窝里冬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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