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钟肇政 > 鲁冰花 | 上页 下页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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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大老鼠倒卧着,四肢朝天,表示已在一场激烈战斗后打败。小猫的身子虽然还不到老鼠的一半大,但却是个胜利者,前肢攀住老鼠的脖子,张大嘴巴正要咬下去。小鸡算是在一旁的观众。 阿明感觉到这样画,那些给老鼠残杀的小鸡们一定会感到快慰。 郭老师这一天一直在指导高年级的学生,所以没有来看古阿明作画过程。阿明画得很快,别的同学差不多都还在一半的阶段他就完成。交出后,郭老师夸奖了一番,又当做模范作品,用图钉钉在黑板上端。 学生们散去后,郭云天独自个儿留下来研究这一天的成绩。 这天,大部份的同学都交了作品,共约四十张。他把那些画依年级分类,首先看看六年级的。他觉得很不满意,仍然是完全传统作风。这种毛病该如何矫正呢?几天来,说也说得不少,但似乎一点也没有进步。可能是因为话讲得太深奥了些,也可能小朋友们从来也没有听到过那些理论。眼前这些画显示出他这种反省一定不会错到哪儿去。看样子,得花一番心血的。比赛还有三礼拜,在这二十天当中必须天天讲些,并指点每一个同学作画。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那是桩很辛苦的工作。 几天来,郭云天已接触了小朋友们的生活,虽然还谈不上深入,但那种滋味已很够他心领神会。他认为只要自己捐弃成人的眼光,感他们所感,做他们所做,他们就很快地朝你围拢过来。这就是郭云天三天来的教学心得。 特别是当他站在教坛上,看到触目皆是一双双热切地期待着什么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深切领悟到所谓“责任”这个词的真义。 当一个人痛感有桩责任在等着他去肩负时——不管那是怎样的责任——他所没有过的力量就汩汩涌现。郭云天也正是这个样子。因此,他一踏上教坛便觉得浑身是力;彷佛有了某种活力的泉源,一天七堂八堂的课,他能以一样的充满热力的声调讲课,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在另一方面,小朋友的一切,也好像成了清冽的泉水,把沾满郭云天身上的污垢一层层涤去。郭云天明白这污垢就是病苦与灰心给他带来的忧郁。他清清楚楚地自觉到阴郁的心绪一天比一天消形匿迹。 他抹去了心中的杂念,一张一张地审视比较那些画。可就是不晓得什么缘故,精神总是集中不起来。偶而,眼前的画会因为他的视线焦点不能对准而模糊起来,而且明明是刚看过的,但下一刻钟便已忘得一乾二净。 “怎么搞的呀!” 他向自己提醒一番,这才又把眼光集中。一连重复了几次这情形后,他终于不得不面对隐伏在心里的,不时地抬起头来扰乱他的注意的思念。 啊,我是在期待她再次出现哪。真荒唐!她来了又怎么样?岂不是反而不妙吗?跟她聊开了,工作便没法做下去了,而这工作又是不得不做的,且又是迟延不得的呵。想到这,才又重新把目光移到画上。但是,仍然不能集中精神。 真糟!他责备自己:别傻想了,她不会来了,已过了这么久。而且她不是没有借口了吗?她不是爱到哪里便到哪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把心底裸露出来的女人。她不敢再来了——更重要的是她也许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啊—— 终于教员集会钟声传来了。 好了,现在赶快工作吧。她不可能来了。集会完毕就是下班,她得赶公共汽车回到三溪水的家。别再妄想了,工作,工作——郭云天鞭策自己。 然而,真是料想不到,不多久他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而且明明只有一个人。他的心马上就急跳起来。 说不定是翁秀子呢。这个念头刚掠过郭云天的脑际时,来人已出现在教室门口了。 正是林雪芬,嘴角泛着那种轻而含蓄的浅笑。 “又来打扰了!” “没有关系。” 郭云天使劲地抑制着不使喜悦和心跳外露。 谢天谢地,幸亏那个多嘴女人没有来,郭云天想了这些,于是不经意地说: “翁老师怎么没来?” “翁老师?” 郭云天想起第一天到校长室的墙上看到教职员一览表,三十多位老师中,姓翁的有三位,便说: “翁秀子老师啊。” “哦,她,她下班了。” 事实上,林雪芬早就明白对方所问的是哪一个。她所以这样反问,是因为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关心她。 郭云天好像看到林雪芬说话时,面容上泛现了类似不悦的神情,心中不免一怔。不过那种神情很快地就从她脸上掠过。 她走到摊放在儿童课桌上的作品前问他: “是不是有点进步了?” “就是这个样子。还不大看得出来。” “我弟弟的呢?他一定也——” “林老师很担心是不是?” “我——是啊?不担心我还要来看吗?” 林雪芬好像故意说出这样的话,语气较往常重了一点儿。 “那,那当然啰——”云天有些不知所措地。 奇怪,今天跟她谈,怎么老觉得有些不对劲?郭云天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私下忙乱地搜寻着其次要讲的话。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该谈些什么好。或者找出林志鸿的画让她看看,讨论一下吧,他想。但是,马上他就觉得那有些不妥当。那么就拿古阿明的吧。他记起今天那个小顽皮画的画儿——一只大老鼠加一只小猫。唉——那要更糟的,他私忖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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