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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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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也没用,就这样吧。我坐四点的去,你带孩子先回家,不过不能把事情向母亲说。告诉她老人家,说我有事到新店仔去就好了。” “不让母亲知道,那怎么可以呢?” “我是怕她担心。能不说就最好不说,好不好?” “好吧。” 维栋照预定,不声不响地搭上了下午第二班的巴士前往新店仔,来到郡役所时,已经五点稍过了。 那里的景象,使得维栋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但是他并没有错,那红砖墙,那尖顶的郡役所屋舍,还有那草坪里的几棵树,全都是熟悉的,唯一的不同是草坪上的人群。乍看有几百个人吧,这儿一簇,那儿一堆,有坐的,也有半躺着的,几乎把半边草地占满了,而且清一色是台湾衫裤,头戴竹笠的农人。 仔细一瞧,这才看出更令人惊奇的景象。原来以为是在焚火堆,所以才会有几缕青烟,那样地在初夏的晚风里摇曳的,谁知竟是那些农人们在就地举炊哩! 几块砖头把通常农家用的大生锅垫起来,下面是一堆熊熊火焰,一旁还有一把把枯树枝之类。奇怪的是空气里毫无紧张味,那些农人们的朴实面孔上漾着的,是一种安详,甚至还有不在乎似的笑容。 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要干什么?哪里来的这许多人呢?那些警官们为何不闻不问?无数的疑问使得维栋在那里楞楞地站住了。 维栋吃力地看着那一堆堆的人们。没有一张面孔是似曾相识的。奇怪!赤牛埔和淮仔埔一带的人,他认识得不少,不认识的人,至少面孔也是熟的。怎么一个也看不见呢?他们也仰起头来看他,眼光里有一抹怀疑之色,不必想也知道,那是对他身上的全付文官衣帽而发的。 终于有个人走过来了,远远地就向维栋扬扬手。维栋认出来了,一阵惊喜涌上来,拔起腿来便急步走过去。 “阿浪哥!” “是栋古啊。你来了。” 维浪的脸上有浓重的憔悴之色,不过神情倒是振作的。 “四叔呢?还有梁头呢?” “在里面。”维浪向那边呶了呶嘴。 “还没出来啊。” “现在正在办交涉。” “有希望吗?” “还不知道。” “谁去交涉呢?” “一个叫黄石顺的人。” “黄石顺……”不认识的人,不过名字倒是挺熟的。维栋记得这人正是这方面的有名人物,常常“闹事”的,也好像上过不少次报,当然名字上会给加上一个词──“不逞分子”或者“煽动分子”。怎么又是他呢? 维栋真想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我才正在奇怪,哪里来的这许多人。原来是这人。” “是啊,都是黄石顺带来的。” “真不得了……” “可不是吗?有这么大的声势,所以那些四脚仔也无可如何了。栋古,黄石顺可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哩。在郡役所里进进出出的,根本就不当回事。警部补还不敢对他大声哩。” “这样啊。” 这是维栋前所不知的世界,彷佛那是遥远遥远的国度里的,甚至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所以只有惊奇的份。 “黄石顺要我们赤牛埔的人马回去,所以我叫大家回去了。不过有家人被抓进去的,好像刘相仔、李阿禄、黄角仔、黄亮仔那些人的后生不肯回去。回去的也说明天一早要再来,黄石顺的人听说还有不少明天就会来轮替。栋古,这不是有趣起来了啊?” “有趣吗?哎哎,阿浪哥,这么严重这么可怕的事,怎么说有趣呢?” “从昨天起,我就渐渐知道了这并不算多么了不起,多么严重。那些四脚仔来驱赶我们,我们硬是不走,他们便没办法啦。你看,这里总共有一百二、三十个人。” “我还以为有三百个人以上哩。” “有不少是从附近赶来看热闹的。” “这真是不得了啊!”维栋一连地感叹着。 “粮草也有,再不用担心饿肚皮。我们那边的人也会送米和菜来的。” “哎……”维栋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维浪看出了维栋的忧戚之色,便改口说:“栋古,不必担心,梁头很快地就会出来的。” “恐怕没有那么便宜就放过他吧。” “不,你放心,是黄石顺告诉我的。他说依照他们的什么法令,扣押人不得到第二天太阳落山时。你看,太阳快落山了,他们不得不放人的。”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我也是。可是黄石顺说他们非放人不可。听了他的话,真叫人不由不信的。” “唔……”维栋分明还是疑信参半,片刻才又说:“那四叔他们呢?也可以一起放出来吗?” “这可不行哩。也是黄石顺说的,他说我阿爸情形不一样,还需要好好谈判。不过他认为也不是没有办法,他说一定要把老人家们弄出来。” 维栋没再说什么,兀自地想起来。真的,他越发觉得这不是他所熟悉的现实世界了。日本仔也容许这种情形存在吗?从林杞埔事件、土库事件、苗栗事件,到七八年前的六甲事件、噍吧哖事件,都是记忆犹新的,甚至还是余悸犹存的。他们岂不都是不由分说便屠杀吗?如果他们也在玄关口架好一挺机关枪,几排子弹射过来,这一百几十个岂不是一个也逃不了吗?也许弟弟说得不错,武力反抗的时代已过去,这是民主自由的时代,争执是应该根据法理的。难道日本人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吗? “栋古,你看行得通吗?”阿浪哥又开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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