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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这样叫喊着不算,他又拿起一把滚开的水壶逞威风,水手们看见了纷纷逃了出去。这对托马斯·马格利奇来说也是一种胜利,让他顺气多了,比较体面地接受了我对他的打击,当然,他还是很有分寸,不敢恣意把猎人们轰走。

  “我看厨子这下完了。”我听见“思谋克”对霍纳说。

  “当然当然,”霍纳回答说,“从今以后,汉普就是厨房的老大了,厨子把他的头角缩回去了。”

  马格利奇听见了,朝我扫视一眼,但是我的表现却像没有听见这些话。我认为我的胜利没有那么深远,没有那么彻底,不过我也决意悉数照收我所获得的东西。日子一天天过去,“思谋克”的语言应验了。那厨子对我毕恭毕敬,俯首帖耳,比对狼·拉森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再称他先生,也不再叫他大人,不再洗刷油腻腻的饭锅,不再削马铃薯皮。我干我自己的活儿,只干我自己的那点活儿,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方式,全看我觉得合适不合适。还有,我把那把匕首装在皮套里,挎在腰间,一副水手做派,并且始终对托马斯·马格利奇保持一种态度,盛气凌人,侮辱,蔑视,应有尽有。

  第十章

  我与狼·拉森之间变得很亲密——如果亲密这个词儿可以用来表示主子与仆人,或者,更确切一点,国王与弄臣之间存在的种种关系的话。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件玩具,他对我的估价就像一个孩子看中一件玩具。我的作用只是带来乐趣,而且只要我能带来乐趣,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是要让他感到厌烦了,或者让他的阴沉情绪占了上风,马上我就会被赶离舱室餐桌,回到厨房,而且每逢这个时候,我都庆幸能够逃脱生命和完整的身体。

  这个人的孤独情绪慢慢地影响到了我。船上没有一个人不恨他,不怕他,也没有一个人他不蔑视的。他似乎在消耗他身体内的巨大能量,似乎永远也在各种工作中找不到恰当的表现。他大概和鲁西夫〔注:早期基督教著作里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以骄傲出名。〕有一拼,假如那个骄傲的灵魂被流放到汤姆林逊〔注:英国作家吉卜林短诗《汤姆林逊》中的人物,说他死后没有灵魂,进不了天堂,也入不了地狱。〕似的鬼魂的世界里的话。

  这种孤独情绪本身相当糟糕,但是,更糟糕的是,他还遭受着人类那种原始抑郁的折磨。由于对他了解,我重温古老的斯堪地纳维亚神话,便理解得更清楚了。那些白皮肤金黄发的野蛮人创造出了可怕的万神殿,和他是同等气质的人种。笑对人生的拉丁人的那种轻浮,在他身上是没有的。他大笑的时候,笑的心情和大发雷霆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是,他很少笑;他更多的时候是悲哀的。正是这种悲哀情绪,如同人类的根一样扎得深远。这是种族的遗传,这种悲哀使得人类头脑清醒,生活清洁,恪守宗教般的道德,而在最后这点上,英国人在新教和格伦迪太太〔注:英国剧作家托马斯·默顿作品中的人物,格伦迪太太是拘泥社会礼节的化身。〕主义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事实上,这种原始的忧郁的主要发泄口,一直是宗教的各种更加吃苦修行的形式。然而,这样的宗教的种种报偿却与狼·拉森无缘。他奉行野蛮的唯物主义,与这种宗教行为格格不入。因此,一旦他的阴沉情绪占了上风,他别无所求,只会表现得像恶魔一样。如果他不是一个特别可怕的人,我有时候会为他感到难受,例如三个星期之前,我到他的睡舱去给他的水瓶添水,意外地碰上了他。他没有看见我。他的头埋在他的两只手里,他的两肩一起一伏,像是在哭泣。他好像因为什么极大的痛苦不能自拔。我悄悄地退出来,听见他在不停地呻吟:“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呀!”他不是在向苍天求救;那仅仅是一连串的惊叹语,但却是来自他的灵魂。

  午餐的时候,他向猎人们询问医治头疼的法子,到了晚上,他虽然是一个强人,可他半瞎了,在舱室里蹒跚而行。

  “我这辈子从来不生病,汉普,”他说,我一边把他带到他的房间去,“我的头也从不疼的,只是被绞盘棒打了个六英吋的口子,当时医治的时候疼痛过。”

  这种让人眼瞎的头疼持续了三天,他像野兽那样饱受痛苦,如同在船上遭受苦难的方式一样,没有抱怨,没有同情,完全孤单单地自己挨着。

  但是,这天早上,走进他的睡舱去整理床铺,清理屋子,我发现他头疼好了,在认真工作。桌子和床上堆满了设计稿和计算图纸。在一张透明的纸上,他手持罗盘和直角尺,正在复制一份看样子是比例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喂,汉普,”他热情地迎接我说,“我正在完成最后的几笔。想看看它的用途吗?”

  “是什么东西?”我问道。

  “为船员节省劳力的装置,航海变得像幼儿园活动一样简单了。”他快乐地回答说,“从今天起,一个小孩子也能够驾驶一艘船了。再不用进行那些冗长的计算了。在一个糟糕的夜里,你所需要的只是天空的一颗星,马上就可以确定你所在的位置了。看看吧。我把这张透明的比例图放在这张星图上,将比例图旋转到北极。我在这比例图上已经画出了纬度圈儿以及方位线。我所要做的是把它放在一颗星星上,旋转比例图,等到它和下面地图上的那些数字对上。多么快捷!这下成了,知道船的确切位置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胜利的调子,这天早上他的眼睛碧蓝碧蓝,像大海一样,闪闪有光。

  “你对数学很在行,”我说,“你在哪里上学的?”

  “从来没有进过学堂,运气很糟,”他回答说,“我不得不自己琢磨出来。”

  “你想我为什么要琢磨出这种东西?”他冷不防地问我道,“梦想在时间的沙子上留下足迹吗?”他大笑起来,一如他那种可怕的嘲讽的大笑,“才不是呢。是要申请专利,从中获利,在别人干活儿的夜里像猪猡般贪吃贪喝。这也是我的目的。还有,我搞这东西挺有意思的。”

  “很有创造性的工作。”我小声说。

  “我捉摸是应该这样说才对。这是表现活着的生命的乐趣的另一种方式,是活动对物质的胜利,是活人对死人的胜利,酵母的骄傲,因为它就是酵母,在爬行。”

  我摊开两手,对他令人反感的唯物主义表示不赞成,接着开始整理床铺。他继续在那张透明纸上描画线条和数字。这种工作要求做得无比心细,无比精确,我非常赞赏他这种态度,把他的力量用来做这种需要精确和细致功夫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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