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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卓王孙的眸子充满魔氛,深沉得宛如夜晚的沧海。

  这不是杨逸之认识的卓王孙,而是传说中司破坏魔神占据了他的躯壳,借他之手,来将一切焚灭成灰。

  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杨逸之紧紧咬住牙:“你曾经问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如果我们还是,我谨以朋友之身份,请求你放弃屠杀,立即下令!”

  卓王孙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丝讥潮的笑容:“朋友?”

  他一字一字道:“你配么?”

  杨逸之一惊,猝然抬头。卓王孙的双瞳中有漆黑的怒涛旋转,仿佛大海尽头的深渊。那亦是岁月的渊薮,曾有彻骨之痛在此深埋,深到连自己都难以触摸。

  那是流花寺中的夜,亦是三连城前的夜,看着红莲花开,月光清冷,他却露湿青衣。更是他数度撄犯,于战场上,于情缘间。

  杨逸之一窒。

  他,配做他的朋友吗?他曾经无数次扪心自问。

  不配。

  因为他们心底都深钤了一抹水红。纵然岁月摧残,却无法抹去。一碰就会心痛。

  杨逸之望着卓王孙。渐渐地,卓王孙的眸子深处有一团光芒,在黑暗中炸开。

  那是焚尽天下的怒火。

  卓王孙手抬处,龙卷再起:“想做我的朋友?”

  “那就放弃她。”

  他的脸色已阴沉到极致。这本是他从不愿意说出的话,但如今,他只想尽情羞辱这个白衣男子,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守护她。

  杨逸之的身体渐渐僵硬。那是他无法后退的底线,他可以放弃所有,却不能放弃她。

  “杨逸之,敬请一战!”

  身后,一千五百名飞虎军齐齐发出一声嘶吼,他们早就被怒火燃灼,他们早就想牺牲掉生命,只为与这位暴君一战!

  茫茫洪雨中,一线白衣统领着金戈铁马,宛如利箭,直刺向前。

  大战,于斯开始。

  飞虎军高绝的战斗力在这一场冲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若不能在彩烟落下之前攻到卓王孙身后,迎接他们的,将是如倭兵一样,全军覆灭。

  他们像一簇闪电,一闪就冲锋到卓王孙面前!

  卓王孙却没做任何事情,没有阻挡,没有迎战。他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看着钢铁的洪流滚滚越过自己。

  攻向平壤城头。

  平壤城头一片血红,由华音阁弟子组成的朱雀军,正严阵以待,等着他们。

  这是一场注定的战争,正与邪,正道群豪与华音阁,一场不可避免的宿命之战,最终竟在这个古老的国度中爆发。

  甫一接触,就激发出凌厉的鲜血。

  什么阵形,什么战术,都不再有意义。在身后噬魂断骨的阿修罗之炮的轰击下,飞虎军几乎是在用生命冲锋着,每次冲向前去,都带来大量死亡。

  不是自己的,就是敌人的。

  每个人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身上都是鲜血,他们竭尽全力,只为先于对方一步,将刀刺入对方的身体。

  这一战,他们期盼了太长时间,已耗尽所有耐心,只有焚尽最后一滴热血,才能畅快。

  剑光焚身挥动,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道密集的光练,十里大地,仿佛有万点流星乱落,最终被连片光幕笼罩。

  光幕升腾、燃烧、鼎盛,直至覆灭。

  血战,惨烈而短促。仅仅一个时辰,仅余的一千五百名飞虎军,全部倒在了暴雨泥泞的血泊中。他们来到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怀着拯救与正义的梦想,希望能用热血换得和平。但他们的生命,却耗费在与华音阁众的厮杀上。他们的梦想,永远地破裂,碎成一个又一个污蚀的血沫。

  他们的死,亦换来无数对手的尸体。

  他们再也不能回到那熟悉的江湖,打马仗剑,醉酒狂歌。

  他们永远埋葬在了这里。

  卓王孙踏着满地尸体,走向杨逸之的时候,杨逸之几乎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长剑刺在地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的白衣,已完全染血,他的目光,痛苦而彷徨。

  飞虎军之所以跟随着他,是因为相信他能够带领他们,走向胜利,走向光明。但他却辜负了他们。令他们全军覆灭,令他们永远身陷黑暗,万劫不复。

  这些武林群豪们,虽粗鲁,但直爽;虽恪守着陈腐的规矩,但正义凛然,他们只不过是青史永远都不会写到的山野村夫,却有着一腔热血,一身武艺,一场勉强扶弱、行侠仗义的梦想。他们不管杨逸之遭受多少责骂,始终跟随着他。

  杨逸之跪了下来,跪在满地血泊中。

  唯有他,辜负了他们。唯有他的死,能为他们招魂。

  这一刻,卓王孙来到他面前,青色的影子宛如一双巨大的羽翼,覆盖在他身上。

  杨逸之的头倏然抬起,卓王孙仍傲岸,坚强,平静如海,沉雄如山,宽广如苍天,深邃与浩宇。

  但他,已不再羡慕这个人。

  他冷冷看着卓王孙,如月光一样清明的目光终于变得森冷。

  他,不再惧怕与这个人一战,因为,他终于看清楚,卓王孙不是他的朋友,绝不是。

  他缓缓站了起来。

  卓王孙俯视着杨逸之。在满地尸体中,杨逸之是最后一抹月光。只要他一伸手,就可以将这抹月光碾灭。这场战争,将会顺着他早就规划好的轨迹进行,再没有任何意外。

  天下缟素,亦将成真,他将在天地皓白、万亿哀哭中,再度祭奠那孱弱而纤细的灵魂,让她好好安歇。

  血一般鲜艳的胜利之果已挂满枝头,只需收获。

  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杨逸之缓缓站起。他那双燃烧着的眸子令月光沦落。

  死死盯着卓王孙。

  ——“你为什么不肯反对他?”

  ——“因为我相信他。”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渐渐地,有泪水滑破满面血尘,沾染了杨逸之的眉睫。

  他曾相信,他们会是天下最好的朋友。虽然有宿命阻隔,有情缘纠缠,但他与他惺惺相惜,遥遥慰藉着彼此高处寂寞的灵魂。

  所以他隐忍,退让,尽力理解他,帮助他达成他想要的一切。

  但最终,他想要的,却不过是个白骨支天的世界。

  这个世界中,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位孤独的魔王,不需要臣民、随从、敌人,甚至朋友。

  只要满地尸体。

  那一刻,他不再相信,魔王会在地狱的深处,蜕化成天使。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一字一字道:“卓!王!孙!”

  卓王孙的脚步倏然停住。

  最伟大的胜利矗立在他面前,伴随着遍地尸体。只要他轻轻伸手就可以触摸。在死亡面前,他是唯一的王者。

  但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却感到一丝隐痛。

  杨逸之漆黑的瞳孔,是陌生的。他从未想到,他在杨逸之身上,看到这样的目光。

  那不再是嵩山之巅,与他击掌为诺时的自信;也不是御宿山上,与他相约饮酒的温文;也不是洞庭湖上,与他对弈剑风的潇洒;更不是绝域雪顶,与他执剑对决时的沉静。

  他如是天使,此时已羽翼漆黑,因仇恨而堕落。

  他如是月光,此时已遭阴影遮盖,因愤怒而有了残缺。

  他与他之间,一切成空,只余下刺骨的敌意。

  ——“还记得么?我曾说过,我们会一起饮酒的。”

  却是,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了!

  卓王孙有一丝怅然,他抬头,正看到残阳如血,将整个战场照得透亮。

  隆隆的战鼓,风雷般的炮声,悲壮的战号,骨肉撕裂的碎响,嘶哑的惨叫,在这一刻都静止下来,世界宛如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尘埃中,惝悦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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