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古龙 > 天涯·明月·刀 | 上页 下页
一二


  燕南飞目中的讥诮又变成了痛苦,缓缓道:“是个我想杀的人。只可惜我自己也知道,我永远也杀不了他的。”看着他的痛苦,她的眼睛黯淡了,窗外的明月也黯淡了。

  一片乌云悄悄地掩过来,掩住了月色。

  她悄悄地站起,轻轻道:“你该睡了,我也该走了。”

  燕南飞头也不抬:“你走!”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本该留下来陪你的,可是——”

  燕南飞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可是你非走不可,因为虽然在风尘中,你这里却从不留客,能让我睡在这里,已经很给我面子。”

  明月心看着他,眼睛里也露出痛苦之色,忽然转过身,幽幽的说:“也许我本不该留你,也许你本不该来的。”

  人去楼空,空楼寂寂,窗外却响起了琴弦般的雨声,渐近,渐响,渐密。

  好大的雨,来得好快,连窗台外的蔷薇,都被雨点打碎了。

  可是对面的墙角下,却还有个打不碎的人,无论什么都打不碎,非但打不碎他的人,也打不碎他的决心。

  燕南飞推开窗,就看见了这个人。

  “他还在!”雨更大,这个人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这千千万万滴雨点,化作千千万万把尖刀,这个人也绝不会退缩半步的。

  燕南飞苦笑,只有苦笑:“傅红雪,傅红雪,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一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他脸上,冷冷的,一直冷到他心里。

  他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热血,忽然窜了出去,从冰冷的雨点中,掠过高墙,落在傅红雪面前。

  傅红雪却已到了远方,既没有感觉到这倾盆暴雨,也没有看见他。

  燕南飞只不过在雨中站了片刻,全身就已湿透,可是傅红雪不开口,他也决不开口。

  傅红雪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冷冷道:“外面在下雨,下得很大。”

  燕南飞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本不该出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你可以在外面淋雨。我为什么不可以?”

  傅红雪道:“你可以?”

  说完了这三个字,他就又移开目光,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燕南飞却不肯结束,又道:“我当然可以淋雨,任何人都有淋雨的自由。”

  傅红雪又似已到了远方。

  燕南飞大声道:“但我却不是特地出来淋雨的!”

  他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比千万滴雨点打在屋瓦上的声音还大。

  傅红雪毕竟不是聋子,终于淡淡地问了句:“你出来干什么?”

  燕南飞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一个秘密。”

  傅红雪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现在你已准备告诉我?”

  燕南飞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本来岂非宁死也不肯说的?”

  燕南飞承认:“我本来的确已下了决心,决不告诉任何人。”

  傅红雪道:“现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燕南飞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雨珠,看着他苍白的脸,道:“现在我告诉你,只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燕南飞又笑了笑,淡淡道:“你不是人,根本就不是。”

  ▼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决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丝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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