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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的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彷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故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叮咚”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彷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的一声,彷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格”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抚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彷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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