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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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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变 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五点三十五分。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十一个。”“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你看呢?”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几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黑豹没有再问下去。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秦松点点头:“我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黑豹点点头。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他当然明白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惧:“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黑豹冷笑。“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有。”“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下面是什么地方?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 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这本是他们的职业。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干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没有人真的愿意死。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悄悄的抬起了他们的伙伴,悄悄的退了出去,彷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你也是从乡下来的?”“嗯。”“你的家乡在哪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彷佛在眺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因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脚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槟酒。”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我叫罗烈。”“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覆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彷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彷佛铃声一样。“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的钥匙还在不停的响,他的人却似石像般站在那里。 “听说这里有人要找我,是谁?”“是我。”罗烈慢慢的站起来,凝祝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黑豹花岗石般的脸上,突然现出同样的奇怪的表情。他忽然大叫:“法官!”“傻小子!”“真的是你?”“真的是我。”两个人面对面的互相凝视着,突然同声大笑,大笑着跳出去,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红玉怔住,几乎已忘了自己还是接近赤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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