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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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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身,袅袅娜娜,那么高兴着走了。 方梦渔也打起了精神,穿上了衣裳,先不编他的副刊,却给住在上海的他的表兄和一个跟他最有交情的同学写信,信上什么也投说,只说自己现因要事,急需款散千元,请速借来一用,将来自当设法还上,等语。他把这两封信都用快邮发出了,他认为必有希望,当日晚间,他又去找冯亦禅,这位剧评家正忙着给别的报馆赶写一篇“现时几个著名坤伶的比较”,他写得正起劲,电灯光照着他为文字消磨,已经又老又瘦的容颜,一手拿着笔杆不住地写,旁边放着盐煮蚕豆,他捏着吃,还有一杯白干。他的女儿给他送来菠落菜和热米饭,他也都顾不得吃,更没有功夫来招待方梦渔,只连连地说:“对不起!你看我多么忙?你可也别走,你先坐着,等我写完了这篇,咱们再谈话!” 方梦渔只好坐一把椅子上等着他,脑子里泛起了几个问题,都预备着向他询问,吸着一支烟,默默地坐着,过了好大半天,冯亦禅的稿子才写完。他一边从头标点着,一边问说:“绮艳花在上海没有给你来信吗?” 方梦渔摇头说:“没有给我来信,我在上海报上也没有看见评论她的稿子。” 冯亦禅说:“恐怕成绩不怎么好吧?本来上海那个地方,懂得戏的人很多。就是真有点特长。到了那儿,也不容易就受了欢迎。艳绮花的年纪轻,好胜,人家一邀她,她就去。其实,这是咱们背着她来批评她,她的技术,真是平平!” 方梦渔突然问了一句说:“她跟魏芳霞是表姊妹吗?” 冯亦禅点了点头,说:“大概是吧!我也弄不十分清楚,因为我写剧评多年了,跟梨园行,跟几个报馆,都有不少熟人,又是个老头儿啦,所以这些唱戏的姑娘们就都愿意来跟我联络:有的一见面就叫我干爹,可也不送我一点礼。我也是想:自己既然拿了这笔杆儿,那么对于这般唱戏的苦女孩子们,也理应帮一帮忙。艳绮花跟魏芳霞,她们常到我这儿来,我可是对于她们家里的事,向来不打听。” 方梦渔一听,有几个关于魏芳霞的问题简直就不能向他问了,于是停一停,就说:“魏芳霞不能够再唱戏,实在是可惜!前天,我在东安市场茶楼听她清唱了一出‘霸王别姬’……” 冯亦禅听了这句话就笑了,说:“你的那篇大作,我已经拜读过了,不错……” 方梦渔赶紧解释说:“我的那篇文章绝不是捧角性质,我可不大懂得戏,但我觉得她唱得实在好。” 冯亦禅说:“前些日,在给她说戏的那位陈先生的家里,我也听她唱了几句,的确是有希望。” 方梦渔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是,其实她跟我也并没有关系,只是上次在你这儿见过一回,我总觉着像她那样好的一个戏剧天才,为什么怎就沦落?倘若是能帮她一个忙,叫她改为旦角,登台唱红了,不也是很好吗!” 冯亦禅问说:“她愿意去登台吗?” 方梦渔说:“今天我又见着她了,她说她极愿意登台演唱,她的家里也不管她,只是关于组班和联络方面,置戏衣,行头等等,还都没有办法。” 冯亦禅说:“我也有点可怜她,自从她的武生不能唱了,就在家里闲着,听说经济状况很窘迫,有一次我听说……” 方梦渔特别注意地去听。 冯亦禅却又不往下说了,一面收拾起他刚写完的稿子,又捏了个盐煮蚕豆,在嘴里嚼着,一面说:“她的家庭怎么样,咱们也不必管,不过咱们要是帮助一个女子能够自立生活,并且能够养家,总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她早先唱过武生,无论她改学旦,唱得无论多么好,人家也不大相信。” 方梦渔说:“可以叫她改一个名字,改一个漂亮而又招人注意的名字。” 冯亦禅笑着说:“你倒像是一个捧角的老行家。总而言之吧!她要是登台,给人当配角,或是挂二牌,我觉着我能够办得到。要是叫她自己组班,一出台就挑大粱,我不是没那力量,怕没有人肯给她配,怕找不着园子,怕她不行!” 方梦渔说:“我认为她一定行,就请你给我介绍几位梨园的朋友,我自己去接头。” 冯亦禅说:“你可得请客?” 方梦渔说:“我就预备这个礼拜日,在宴华楼大请客。” 冯亦禅又笑,拿起酒盅来,问说:“你喝不喝?” 方梦渔摆手说:“我不喝,饭我也吃过了,你随便的用饭吧!咱们慢慢谈谈,无论如何咱们得帮助魏芳霞成名。” 冯亦禅又端起饭碗来吃饭,说:“你到底是年轻人,爱管这些闲事,不过你的心是好的,我也知道。同时我也愿意魏芳霞能够成一个差不多的角儿,她的家里的生活,也就能够解决了。你既然肯给她出力,我当然也得尽力帮忙。不过就是你刚才说到的戏衣,行头,还都没有办法,这却是个大问题。是你要想叫她一举成名:行头更不能够将就,因为好角儿,尤其是个新角儿,更得有又新又好的行头才好。” 方梦渔点头说:“这我知道。我自己是没什么钱的。可是我还有信用,在经济界我有几位很靠得住的朋友。今天我已经写信给他们了,请他们凭的信用,借一笔款项给我。” 冯亦禅说:“你那几位朋友,当然是很有钱,又跟你很有交情,——甚至是彼此不分的朋友了?” 方梦渔点了一点头,说:“一个是我的表兄,他在上海一家大公司里当总经理,一个是我的同学,他是个银行界中的人……” 冯亦禅说:“行了,有这么两个人,要想叫他们拿出些钱来,当然是不成问题了。不过,我想你要是实说你是为帮助一个坤伶,才向他们借钱,恐怕他们不但不借,还得要把你教训一番,顶好你向他们说你是要结婚,对方是个好漂亮的女子,非得你给置很多的新衣裳,打金镯子,买钻石戒指,还得要几千爱情保证金,那么一来,你的表兄和朋友就能够很快把款子寄来了。” 方梦渔脸红着笑了笑,说:“那成了什么事?我不能够为这事跟人说谎呀?” 冯亦禅却正色地说:“怎么会是说谎呀?这明明是真的。” 方梦渔说:“你把我的意思看错了。我要帮助魏芳霞出台演唱,完全是为可惜她这个戏剧的天才,还不只是为叫她挣钱养家,因为那用不着使这么大的力。” 冯亦禅说:“原因当然是你爱她?” 方梦渔说:“我一点也没有想到爱的方面,我并且丝毫没有什么作用,将来可以叫你看事实。” 冯亦禅又笑了笑,连气吃完了他的饭,又喝了一盅酒。便说:“那么就先回去吧,事情就这样办啦,我明天先找给魏芳霞说戏的那个姓陈的人去问问,那人是个老说戏的,外号叫陈神仙,讲究起来,他是无所不通,可惜自己一辈子也没走运。然而他不但有学问,还有眼力,我去问问他,他要说魏芳霞行,那就是有把握,你就可以投资,我也可以出力,不然也是白搭,我还得把魏芳霞找来问问,她到底都会什么戏,然后,就着她的戏去办行头。没有用的就不置,除了戏衣和实在不能跟人借用的东西之外,我都可以去找小碧芬去借。她不像绮艳花那么小气,自己的东西连别人动一动也不许。这样一来,可就省钱得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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